凤眸里厌烦一闪即逝,徐皎然并未留意,只闷声不吭将一小碟点心吃干净。
谢意她收到了,不管有心还是刘嬷嬷刻意指导,都算不小的进步。赵瑾玉孺子可教,徐皎然自然不会吝啬给予关心照顾,睡觉这小姑娘长得这般讨喜呢。
擦了擦手指的细屑,让他先回院子。
蓝燕上前迅速收了空食盒,赵瑾玉没说什么,哼了一声便起身。
次日一早,徐皎然果真给了交代。
素来最受倚重的元玉姑娘被当众惩戒,毫不留情。稍一打听,下人们都知道是二姑娘去东院告了一状。这举动在旁人家寻常,在徐府可就意义不同。不得不说杀鸡儆猴十分有威慑力,顿时恫吓了许多看碟下菜之人。
在徐皎然看来,商贾之家的规矩本就松散,经此一事,让徐皎然意识到赵家的规矩比她预料的更差。
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这犯了徐晈然的大忌。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以下犯上之事有一就有二。指不定哪日就能欺到她头上,她心中冷哼,必须从一开始杜绝。
徐皎然做事雷厉风行,时隔三日,便重立了府中规矩。
如今阖府上下均知大姑娘规矩极重,再不敢明目张胆放肆。
谢林院作为最大收益方,伺候的小丫头们又惊又喜。溜圆儿的眼睛一瞄信誓旦旦说徐皎然不会管赵瑾玉死活的张氏,脸上就带了怀疑。
张氏面上又青又白,声望又低了一段。
下人们如何想不说,此情此景却是赵瑾玉的意料之中。他如今记挂的,是那日在凉亭见过的张大海。
辗转半宿,忆起前尘诸多,他难以入睡。
张家是做得茶叶生意的,祖上传了几代下来,在茶商这一块算小有名气。如今张氏茶庄不说遍布大周,在闵州是第一。犹记得上辈子,徐皎然就是跟张大海合作,拿下南岭一带,种植一种品种珍稀的茶树。
大周百姓有饮茶习惯,贵族更甚,不仅日日饮茶,更有茶道雅趣的讲究。
徐晈然的新茶嗅之清香,入口清淡,余味悠长。一经种出,由赵家的底子铺路,立即掀起新茶热潮。短短三年,叫徐皎然赚了个满盆钵。
思及此,他更加夜不能寐。睁眼看着窗边夜幕渐渐由深转浅,直至天方麻麻亮再躺不住了。
夏日的清晨还有些凉的,他披了件衣裳,拄着灯盏去书房。
走道上已经有脚步声,轻巧又带着匆忙。赵瑾玉铺开一张纸,慢慢写下徐皎然会成就的事,以及将促成她显赫的贵人。越是写,淡然处之就渐渐崩解。
既然重来,他不能坐以待毙。
灯盏劈啪作响,灯芯烧得只剩最后一小节,一阵烈火之后,全数烧为灰烬。
赵瑾玉仰头靠在方椅之上头上,阖目沉思。
此时徐皎然还未与张大海谈妥,种茶之事还早,但张大海答应是迟早的事儿。他没有徐皎然的珍稀茶种,不可能以身替之很可惜。但此时说服张大海与徐皎然,让他分一杯羹却是可以的。
于是当日上午,用罢早膳,他去拜访张府。
来得凑巧,张大海这日在家休憩。背着手,在廊下悠闲地捻着小食逗鸟。张大海此人爱鸟,廊下挂了少说七八个鸟笼。清晨时分,清脆的鸟鸣啾啾,争相歌唱。他笑眯眯的喂食,怡然自得。
下人来报说赵家二姑娘求见他,短短的眉扬起来。
时下风气不似前朝严苛,若正经有事,也不太过拘泥男女之别。张大海敛目思索片刻,吩咐下人将人领到会客厅。
赵瑾玉在会客厅,安静地等着。
下人奉茶,顾念他尚且年幼,送来几碟甜腻的糕点。赵瑾玉不喜甜食,嫌腻,只端起茶水慢慢地啜饮。
张大海背着手进门,瞥见赵家那个小娃娃,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在思索什么。他心道莫不是在家中受了欺辱,想着来请他去做一做主。
赵瑾玉站起了身。
“侄女一大早来找张叔,所为何事?”张大海睨了他一眼,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下人适时奉上热茶他伸手接过,揭开吹了吹茶沫。
他是个喜欢开门见山的,赵瑾玉知道。
上前行了个晚辈礼,他也直奔主题:“听说张叔在与家姐商议新茶的买卖。侄女便是想问一问,张叔如今考虑的如何了。”
张大海吐掉口中茶沫,抬头就肃下脸。
“徐老板叫你来的?”
“并非。”
赵瑾玉摇头,“侄女出门,家姐不知。”
“哦?”
闲谈的气氛骤然紧绷,张大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会客厅一片寂静。
张大海是知道这继姐妹之间的龃龉。赵家那点事儿,闵州这地儿都传遍了。这不知事的小姑娘张口就提起种茶一事,他理所当然想到私怨上。
可这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规矩。私交归私交,生意归生意。若赵家小娃娃是来求他不与徐皎然做买卖,恕他难答应。
这一会,张大海心里几番辗转。
“……世侄女,在商言商。”
赵瑾玉见他这般,立即猜到他为何变了脸色。
放下茶盏,他弯了嘴角笑:“张叔你想哪儿去,侄女并非小性儿。此番前来,是那日在家姐院子听了您二位的谈话。”
见张大海脸色稍霁,他又道:“银两侄女有不少闲余,想着搁一边也是搁置,不如拿出来做些事儿。”
张大海脸色终于好看了,捧起茶盏慢慢撇着茶末,并未应声。
“张叔不是正为银两数额太大发愁?”赵瑾玉走回原位坐下,见张大海没反驳,继续道,“侄女投些进去,您且分一些股子出来便可。”
张大海确实在发愁银两。
于是看向下首唇红齿白的小女娃,双目澄澈真挚,不像玩笑。低头细细思索了下,问他道:“你能拿出多少?”
赵瑾玉一愣,显然没想到张大海竟然会信他。又看了眼张大海,见他神色认真,便立即打起精神。
抬手比了个数。
“五百两?”
“不,”赵瑾玉摇头,“五千两。”
张大海震惊,没料到一个小女娃手里捏着这么多银钱。都说赵家家财万贯,张大海这下是信了。
“够了够了,”张家的银钱都套在生意上,他如今能拿出来的不过四千两。张大海热切地盯着赵瑾玉,头一回理解了徐皎然。赵家太富,财帛动人心啊,“你何时能将银钱送来?”
赵瑾玉呷了一口茶,没回答。
转而反问他:“张叔与家姐是如何商议分成的?”
张大海搓了搓手,嘿嘿笑起来,肥胖的脸上肉挤在一块。
“小侄女放心,左右叔不会让你吃亏。”
赵瑾玉心里嗤笑,不让他吃亏,那可说不准。
垂下眼帘,眼尾不自觉翘了上去,骨子里的妖娆泄了出来:“张叔不若跟侄女说一说。侄女幼时也曾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听得懂。”
张大海见状飞快撇过头,不敢看他。撵着小胡子,他心里琢磨开。
种植新茶种之事,徐皎然的原意是她出种子,且拿出五千两投入。张家投入万把两银子,做一万五千的成本。并负责从养育主子到种植秧苗,再到烤制,最后茶庄分销。两人三七开,张家拿大头。
若是赵瑾玉能拿出五千两,那少不得得给他两层。
斜眼瞥了下赵瑾玉,张大海舍不得。
可一想,如今他手头能拿出的闲钱不过四千两。求同行拆借难,闵州这一代说是商贾多,不过几时来家,且各个有自家买卖要经营。一个个上门去攀谈,花心力也累,更何况不定能拆借到。
“这事儿徐老板知道么?”
赵瑾玉眨了眨眼,“若是知道,侄女何必上门。”
这也是,在家与徐皎然协议好便是。
“侄女来,是想跟张叔私下有个协议,”赵瑾玉提议道,“您与家姐如何协议,且不关你我私下协议。不若这样,侄女再添上一千两。钱投入张叔您这头,您将您的分成,分出四六如何?”
“四六?!”张大海脸一抽,不高兴道:“你还不如说五五开!”
赵瑾玉不高兴了。
按他的估算,岭南一带的投入至多两万两。徐皎然的个性,不可能不投钱,最少估计五千上下。种茶采茶制茶需要长工没错,但买个丫头才几两银子,张大海能投入多少?他出了六千,拿四成算客气的了。
赵瑾玉这么一说,张大海沉默了。
“若非看在老赵的面上,凭你一个小娃娃找我谈,门都不一定能进。”
“侄女年幼,银两却不分年幼年长。”
张大海噎了一下,又沉默。
“你叫我想想,”这小娃娃看来不是个好糊弄的。给吧,有舍不得,可一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给又说不过去。张大海转着扳指,道:“你且叫世叔考虑一晚,明日给你答复。”
赵瑾玉没勉强,起身告辞。
回了府,刚好在门口遇到徐皎然,她正从马车上下来。
气定神闲地立在烈日炎炎,浑身清爽。她一身月牙白的衣裙,泼墨似得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子挽着,恍若神仙妃子。
“出去了?”嗓音也很清淡,瞬间驱散了恼人的燥热。
赵瑾玉掀了车帘,车里就他一个人。
这次去张家,除了驾车的马夫,他没带丫鬟随行。
徐皎然眉头皱了皱,接过远兰手中的伞走到他马车下。见他还坐在里头不动,想着上回她排斥元玉扶他便没有伸手。
赵瑾玉拎着从于金斋打包的糕点,弯着腰从马车里出来。
于金斋的糕点软糯香甜,不腻不齁,甜得恰到好处。徐皎然时常会让元玉买些来,做她喝茶用的点心。瞥了眼他手里的纸包,她让他下车。
赵瑾玉原以为她过来是要扶他下车的。结果她不仅不扶还退后了两步,心里火蹭地就冒出来。
昂这下巴,他十分傲气地拎起裙角。也不看底下小凳子,直接往下跳。
脚一挪,冷不丁就踩了自己的裙角。然后他整个人以青蛙跳池塘的姿势扑了下来。大约身体比较长,尽管徐皎然站得远,赵瑾玉的脸还是磕到徐皎然。
被砸得胸疼的徐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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