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难买寸光阴,人们总是这样子说。然而实际上,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金钱,效率是可以被购买的,自然地,在某种形式上,时间并非绝对无价。
这是葛洛莉雅的新房子装修完工後,她迁入开始使用的第三天。
和汉尼拔的宅邸一样,这间房子也是幢三层楼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与之不同的地方在於,屋子前後各有一座小花园。屋前的花园是再典型不过的欧式风格,草坪丶花圃丶树丛和喷泉,屋後的空地则是专门找了日本庭园师精心打造的日式枯山水,为谁而设无疑显而易见。花园被高大黝黑的生铁栏杆所环绕,大门之外横着一条偶尔才见汽车行驶而过的马路,对街迎面一座占地非常广阔的公园,那些茂密的树木看起来宛如连绵无尽,就像深山里面的原始森林。
葛洛莉雅坐在二楼的露台上,远远望去彷佛画框里的人物。缀以蕾丝的复古连身裙在地面铺展而开,层叠蓬松的裙摆宛如盛开的嫩黄玫瑰,织工繁复的墨绿色羊毛披肩垂挂於腰间,装饰性质多过保暖效果。今天没有起风,又是个难得放晴的好日子。已经在屋内闷了好几天的葛洛莉雅,吩咐助理把东西从书房搬到外头,以便在处理事务的同时,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
摆设在露台上的桌椅是从老宅那边运来的古董,虽然外型精致小巧,处理文书所该具备的事物,桌上一应不缺。一台大尺寸的平板电脑被置放在桌旁的阅读架上,就算立即与位於曼哈顿的集团总部进行视讯会议,也不成问题。
实际上,房子里绝大多数的家俱以及装饰物,都是布兰德管家派人千里迢迢运过来的老物件。先前装潢布置的时候,老先生虽然人在北方来不了,却坚持用视讯连线监督过程,一个管家敬业到如此程度,不能够再更尽职。
虽然人在巴尔的摩,透过发达的通讯科技,葛洛莉雅能够相当轻松地管理其人名下遍及全国的资产。她和那个逃避现实,自从找到适当的CEO,便对先人传下的产业不管不顾的葛洛莉雅.斯图亚特不同。虽然过去也常看似悠闲地四处游荡,实则每个早晨,她固定有段时间用来打理家族生意。她习惯把所有事情放在一块儿解决,接下来好去从事其它『个人兴趣』。
赶着折腾出这幢处所,除了为之後可能到来的某群不速之客做准备,更重要的用途是作为她在巴尔的摩的办公室。她可不打算像从前的葛洛莉雅一样,龟缩在汉尼拔的诊所里虚度光阴,浪费整整四年的时光。尽管以那个姑娘当时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来说,离开造成压力的源头,前往一个新地方展开不同的生活,旁边还有位精神科医师时刻关注情况,已经是那个时候所能做出的最好安排。
世界如此辽阔,人生如此美好,对於葛洛莉雅而言,虽然跟汉尼拔调情是非常好的消遣,却不该占用一整天的时间。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再剧烈,却早已过了少男少女的年纪。作为事业有成的成年人,彼此都需要一些个人空间,不可能成天黏在一起。
更何况,她和汉尼拔都是那种恨不得能够掌控一切的人,最好连天上的星体都按照自己的喜好运转,所谓的控制狂。距离产生美感,他们得给对方自由喘息的机会,否则——她本人倒且还好,但是汉尼拔.莱克特?那可就不好说了。
一目十行地检视完文件,葛洛莉雅从笔插上拿起镶着孔雀羽毛的沾水笔,将笔尖放入墨水瓶中蘸饱墨水,在白纸上签下一个华丽张扬的花体签名。暂停手边的工作,葛洛莉雅端起搁在一旁的茶杯,喝了口特别用玫瑰花丶益母草丶西洋参等等多种材料冲泡的『花茶』,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有些难受地蹙起眉头。
这具捡来的躯体存在不少毛病。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体力本来就比普通人差,多年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更是影响身体健康。在她承袭得到的记忆中,那个葛洛莉雅虽然不曾生过大病,却时常感到各种身体不适。先前流落异乡那场不幸的遭遇,对那姑娘来说,更是场完全无法想像的灾难。可怜的女孩无法负荷如此巨大的打击,最终彻底精神崩溃,意识消散香消玉殒。
之後来到的葛洛莉雅捡了一手烂牌。获得再活一世的机会固然很好,然而时不时发作的疲累和头晕实在惹人心烦,更别提遇到生理期的时候,实在是地狱走一遭的感受。此外,尽管表面上看不太出来,英国那场遭遇还是留下了某种形式上的後遗症,而且几乎只在亲热的时候才会出现。
For Devil’s sake,她本人的心理根本一点问题也没有!作为一个拥有正常生理需求的女人,她一点也不想单纯地和汉尼拔谈场『柏拉图式恋爱』。然而身体不愿意配合,那种煎得表皮焦香内里柔润的顶级牛排送到嘴边却吞咽不下的感受,简直让人泪眼汪汪,有苦说不出。
不过,汉尼拔肯定是更痛苦的那一个——葛洛莉雅不由得幸灾乐祸地想。
虽然心里充满难以言喻的暴躁,葛洛莉雅也知道身体的问题急不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医学的领域她自己就是专业人士,很清楚该如何改善目前糟糕的健康状态。
喝完杯里的药茶,葛洛莉雅提起精神,打算继续进行刚才的工作。然而就在她刚拿起下一份文件的时候,她的助理雪丽.布兰德从屋里走出来,显然有事情找她。
这姑娘工作时候的着妆严谨得宛如按照教科书打扮,穿着一条素面黑色连身裙,浅褐色的头发整齐盘在脑後,全身上下只带着最简单的首饰。女孩手里端着托盘,银质的托盘上摆着一只信封。拿起信封,雪丽.布兰德将它递给她的雇主,轻声说道:『刚才邮差从外面经过,送来这封信。』
葛洛莉雅接过信封,一眼便看到上面的标志。里面是什麽内容,她已经心里有数。
『雪丽,我的甜心女孩,妳参加过丧礼吗?』葛洛莉雅漫不经心地问。
『我的祖父几个月前因为心脏衰竭去世,我就是在他的丧礼上遇到伯祖父的,小姐。』雪丽必恭必敬地回答,查觉到她家小姐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赶紧拿起旁边用烛火保温的玻璃壶为她倒上。
丧礼的冷肉残馐上了喜宴的餐桌(The funeral baked meats did coldly furnish forth the marriage tables.)。葛洛莉雅突然想到《哈姆雷特》里的这段话,没有讽刺的意思,她只是纯粹觉得有意思。
布兰德管家毕生为斯图亚特家族效力,对於他毫无保留的忠心奉献,葛洛莉雅即使站在旁观者的立场,都对他感到相当佩服,更别提她现在还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不过有些时候,她这个人心里就是有些坏念头。
相当不幸地,和某个满头卷毛的讨厌鬼一样,她也是个『高功能反社会人格』患者。虽然为了生存之便,她平时总是有意克制,表现得不那样叛逆,加上长期被某人灌输的道德良知,阻止她真的放飞自我做出点什麽。然而骨子里,她不是个真正良善的人,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喜欢暗地里拿他人取乐。
老布兰德到底知不知道他有位如此年轻的爱慕者?依葛洛莉雅的推断,那个精明的老家伙肯定是知道的。否则以他完美主义的性格,不会把行事仍有所欠缺的侄孙女送到她身边来,意图用时间和距离给小姑娘发烧的脑袋降降温,打消那些危险的念头。
可怜的姑娘,葛洛莉雅看了眼一无所知的雪莉,都有些为她感到怜悯了。
真爱的路径永远崎岖多阻(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ooth.)。虚情假意地以《仲夏夜之梦》里的另一段经典名句做为结论,葛洛莉雅摸着不那麽真诚的良心,决定不再关注这一对,除非情况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
拆开信封看完其中的内容,葛洛莉雅对雪莉说道:『周末有场将会让新闻媒体争相报导的丧礼。晚一点妳去把衣柜里我所有的黑色衣服挑出来,这场丧礼相当重要,我必须出席。珍妮丝可能也已接到消息,不过妳还是通知她一下。她为特隆普先生服务多年,俩人是很好的朋友,她会想要再见他一面,送他踏上人生最後一段旅程。』
『好的小姐。』雪丽答应道。
葛洛莉雅正要继续说些什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屋顶上突然传来凌乱的振翅声,夹杂着尖锐的鸟鸣。受到惊动的两人抬头张望——
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狼狈地飞下来,一只体型是它数倍大的老鹰紧追在後,伸长脖子朝它身上连连猛啄,扯下的黑色羽毛乱天飞舞。乌鸦虽然急着逃命,不断受到攻击也被挑起脾气,不甘势弱地回身还击,竟然也从老鹰身上咬下好几根羽毛。这两只鸟打得昏天暗地,全然不顾旁边还有人类在场,在露台上到处乱飞打斗,逼得葛洛莉雅和她的助理不得不进到屋里,关上玻璃门避难。
瞧着两只鸟又是扫落纸张,又是打翻茶杯,将露台弄得一团糟,葛洛莉雅脸上不见喜怒,只是说道:『胆子真大。』
『我去拿扫帚把它们赶走?』雪丽询问。
『不用,那只乌鸦很快就要输了。』葛洛莉雅看了几眼,淡淡地说。
果然,那只乌鸦终是不敌,体型差距太过明显,单打独斗毫无胜算。只见乌鸦被老鹰啄断翅膀,尖锐地惨叫一声,重重摔落在露台上。
在屋内观战得相当起劲的葛洛莉雅,这时候终於打开露台的门,朝老鹰发出一串响亮的嘘声,赶走了它。
两个女人蹲下来查看鸟儿的情况。这只乌鸦被啄掉许多羽毛,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看起来丑陋又狼狈。它身上有多处被老鹰啄出的伤口,最严重的伤势则是右边那只严重断裂的翅膀。它在地上拼命扑腾,却再也飞不起来。
葛洛莉雅突然伸出手,眨眼间便抓住那只乌鸦,动作快得雪丽看不清,只看见黑色的鸟儿已经被她牢牢抓在手上。
『这只不是一般的乌鸦,事实上,它是一只渡鸦。』葛洛莉雅仔细研究落入她手掌心的生物,辨别出它的品种。估量了鸟儿的体型,她有些惊奇地说:『照身长来看,它是只还没完全长大的小家伙。不过胆子倒是挺大的。』她不由得轻笑两声。
『它是老鹰的猎物?』雪丽别过头,不忍心看鸟儿身上血迹斑斑的伤痕。
『那可不一定。渡鸦这种鸟类性情顽劣,没准是它自己招惹的麻烦。』葛洛莉雅毫不留情地说。
『它伤得这麽重,我们送它去兽医院好吗?』雪丽无疑是个充满爱心的姑娘。
葛洛莉雅闻言看了她几秒,直勾勾的眼神让雪丽心底有些发虚。
抚摸着鸟儿身上触手滑腻的黑羽,葛洛莉雅忽然微微一笑,意味延长地说道:『当然可以。恰好我这幢新房子有些冷清,缺少一个谈话对象。』
不理会雪丽疑惑的眼神,葛洛莉雅抱起渡鸦走回屋内,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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