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齐荀午后去了一趟皇上的养心殿,这会子刚回到正殿的东暖阁不久,暖阁内已点好了熏香,袅袅升起的几缕烟圈,扩散在屋子内,一股淡淡地薄荷清香味很是养精提神。
晚膳过后,齐荀习惯坐在榻上看半个时辰的书,往往这时候,几个奴才都是候在外间,低垂着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谁也不曾想,这个时辰,安娴会找过来。
之所以安娴能顺利地闯进来,大抵也是外面当差的奴才被她的模样吓到,惊的一时忘记了要拦着,等到回过神追上,安娴已经扑到了齐荀跟前,哭的肝肠寸断。
安娴瞧见跟前男人僵住的脸,这回有了前车之鉴,忙将脸庞散乱的发丝拨开,尽管心情五味陈杂,却还是极有耐心地先道出了自己的姓名,“我是安娴。”
亲荀漠然的黑眸盯着安娴披头散发的悲惨模样,眼里的一丝惊愕一闪而过,随之眸子里的冷意与嫌弃,及时地让安娴止住了想要去攀扯他衣摆的冲动。
“我知道。”清楚地嗓声传来,略带低沉,
安娴一对眼眶哭的绯红,鼻尖染了抹嫩粉,正是梨花带雨的当头,听了这话愣地忘记了抽泣,受宠若惊地看向齐荀,也不在意他的脸有多冷漠,只想谢谢他,没继续问她安娴是谁。
齐荀并没有急着去管安娴,平淡冷漠地扫过她身后的顺庆,顺庆当场腿就软了,脑袋趴在了地上,即便怕死怕的要命,嘴里又不得不说,“奴才该死。”
齐荀收回视线,手一扬,竹简搁在跟前的几上,发出的响声,犹如敲在人心坎上,大冬天顺庆却突觉背心一阵燥热,额头布了一层细汗。
他想辩解一番,以安娘娘如今这模样,即便刚才拦下来了,也势不会罢休,到时殿下还是得出去应付,倒不如进来说比较好。
合着后宫里的三位,也只有这一位是他自个儿选的。
明白的人心里都清楚,当初就算是陈国皇帝提出了条件,倘若殿下不愿意也没人能勉强,既然带回来了,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你,将陈国公主的传闻说给孤听听。”齐荀双手搭在腿上,叫了一声顺庆,表情认真严肃,脸色看不出半点柔情。
被瞅中的顺庆趴在地上,八成没想到自个儿还能被牵连进来。
伺候了殿下这些年,他算是失职的,时至今日他都没有摸清殿下的性情,比如说当下,他不知道殿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图,是想让他夸奖安娘娘吗?
可如今安娘娘这模样,能夸吗?一个不好还让安娘娘记恨,说讽刺她呢。
但到底是不说不行。
“美貌无双,声如黄鹂。”顺庆先捡了那容易的说。
话落,齐荀又一眼扫过来,顺庆即便是想惜字如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知,知书达理。”
“还有。”齐荀的目光在安娴身上打量了几圈,看的异常认真,发丝披散如鸡窝,被扯乱的衣襟,甚至能瞧见雪白颈项下的一片美人骨。
齐荀的视线就停在那一片雪白之上,等着顺庆开口。
“贤,贤淑端庄。”顺庆再一次将自己的脑袋搁在地上,差点就哭了,这回终于明白殿下的意图,明摆着就是借自己的嘴,去损安娘娘。
顺庆话落,齐荀一声闷哼的讽刺,破在了喉咙口,左边唇角划出一道弧线,再迅速地落下,眼里的嘲讽透过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尽数显露了出来。
安娴沾了水雾的眼帘颤了颤,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越发的不可收拾,齐荀认真地瞧着她,她便委屈可怜地给了回望,黑如琉璃的眸子含了一汪水,泛出的晶莹泪光,比夜里繁星的闪烁还要动人心魄。
以往每每犯了错误,她都是这般看着父母,就能无条件地得到赦免与原谅,她打定了主意,就算齐荀今儿铁了心的要给自己难堪,她也要拿出一颗讨好的心,将他融化。
齐荀那番讽刺,换做旁人,或许会羞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可安娴并不在乎,她对端庄贤淑本身就无感,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压根不是那类人。
早前,负责安顿安娴的王嬷嬷,就对众人解释过,传闻有哪个是准的?模样儿周正就好,脾性差了点也无妨。
王嬷嬷说这话的时候藏了私心,三位娘娘之中 ,王嬷嬷最看好安娴,若真没有一个能让殿下走心的人,倒不如挑个模样儿顶尖的。
虽然脾性差了点,好在实诚......
往往看顺眼了一人,就能容忍她的所有毛病,但在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安娴的脾性可不是差了点儿,短短半月,伺候她的侍女曾换了一波又一波,闹的整个东宫的侍女婆子没有一个愿意去袭香殿伺候,后来消息传到了皇后那里,皇后心疼她,才调了她身边的刘嬷嬷过来。
如今去过袭香殿当过差的人,私下里说起安娴的刁钻来,都用了丧心病狂来形容。
东宫里的摆设用具,按说都是奢侈豪华的,而且有了皇后的督办,比起其他殿里,袭香殿样样都是上上品,但就算是这样,安娴还是能挑出无数毛病。
来东宫的头一天夜里就嫌床太硬,临时又给她加垫了五六床上好的云锦被,接着又嫌枕头太硬,这事就没那么好办,王嬷嬷让人将整个东宫的枕头都拿到她跟前让她自个儿选,结果却没有一个合她心意,不得已只好让绣房那边照着她的意思特意做出了几个棉枕,夜里睡觉枕一个,抱一个,终于没再嚷嚷。
其次就是嫌弃膳食种类太少不够味,厨子憋着一肚子火气,暗地里不止一次的去打听,那陈国给他们公主吃的到底是什么神仙食物,难道还能比齐国好?
这都是冰山一角,什么凳子的高矮不合适,屋里的布置不合理,大到屋子不保暖,小到地上掉落的一根头发丝儿,都能被她找出来,伺候她的人每日都紧绷着神经,半点不敢怠慢,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
好在刘嬷嬷是在皇后身边伺候多年的嬷嬷,气度比寻常人大,而那玲珑又是从小跟着她的婢女,这才相安无事地呆到现在。
这事,东宫里的下人们都知道,顺庆当然也知道,一时间回忆起了这桩桩往事,顺庆觉得自己适才那句端庄贤淑,真真是戳了安娘娘的心窝子。
屋内齐荀那声讽刺的闷哼之后 ,暖阁里唯一的抽泣声也没有了,安娴眼里的委屈愈发的浓烈,顶着齐荀的一双冷眼,声音有些支离破碎,“小时候母亲就告诉过我,幼儿时期有父母疼爱,受了委屈找父母,长大了嫁人了就有夫君疼爱,被人欺负受了气就该找夫君,夫君会替安娴出头,安娴远走家乡,跟着殿下住进了齐国东宫,那就是殿下的妻子,可今日安娴被人欺负,被人打了,夫君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一语毕,余音绕梁,安娴的声音从东暖阁的内间传到了外边的稍间里,守在外边的奴才与顺庆此时的表情无异。
两只大眼珠子傻傻地瞪着,屏住呼吸等着殿下的回应。
顺庆冒死将目光往齐荀脸上挪,一瞬间的不自然从齐荀快速下移的眼睛里溢出,顺庆心脏咚咚的几声跳,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齐荀身上镇定自若并非一两日就养成,面不改色的稳重气势宛如刻进骨子里,就算是诧异,眨眼的功夫就能恢复平静,面色如初。
过了几息,齐荀终于开口,“谁欺负你了?”
语气平淡,虽无半点感情,可就是这样一句话,也能让今日当值的奴才震惊。
稍间伺候的奴才,也不知谁手里的茶水没有拿稳,叮叮当当几声,顺庆惊怒地从地上爬起来,借此机会赶紧溜出了暖阁,劈头便是一声呵斥,“该死的,没长眼睛吗。”
齐荀朝着外边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安娴身上。与人说话时,齐荀习惯瞧着对方的眼睛,无论对方是谁,就是个奴才,他也是如此。
炙热的眸子盯在安娴的脸上,久了安娴也受不住,只得半垂着脑袋,躲开了他的视线,“都说我不得殿下恩宠,许氏动手拽我头发,林氏扯了我衣襟。”
安娴一张哭花了的脸,声音零散,丝毫不提自个儿将对方又怎么了,此时她能来这里,多半也是走投无路被逼狠了,就跟流氓约架,输了报官是同一个道理。
深宫里的女人太可怕了,她胆子小。
齐荀含着冰霜的眼睛瞅着她,想的却与她恰恰相反,觉得多半跟前的人是将他们第一回见面的情景给忘了,忘了什么叫做害怕。
陈国沦陷的前一个月,齐荀乔装进城被陈国皇帝识破,派了无数暗士取他性命,却没有想到那一日陈国公主刚好也在城中,待他长剑滴血被安娴撞见时,齐荀记得很清楚,安娴被他的一身杀气吓得花容失色,双腿打颤。
可当日陈国皇帝投降,他走进陈国大殿认出了她,她的眼里却没有半点恐惧,甚至提出了和亲的要求。
他没有拒绝,横竖都要成亲,她的身份正好合适,他从来不需要靠女人来稳固江山,也不会靠女人去稳固朝政,陈国公主的身份既能堵住外界和亲的念头,美貌贤淑的美名又能打消朝中大臣想要嫁女的打算。
只是如今,跟前这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贤淑二字,他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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