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鸣戏班在傍晚时将船靠岸,打算趁着今晚在新安镇上唱几场赚点钱。
出发前一群人在船上升了火蒸了米,然后打开木桶拿出碗,一人舀了一小勺盐。
“郑二小姐,吃饭了,我们向来只吃大米拌盐,您尝尝,若是吃不下,我去镇山给您买点菜。”
说话的人叫隋春秀,是一鸣戏班的头肩花旦,此刻她捧着碗蹲在郑家文身边。
郑家文对靠在船篷上,接过那碗大米道:“有劳隋小姐了,我和大家吃一样的就好,不必出去买。”
郑家文说罢看向小郑念道:“念念,把书放下,过来吃饭了。”
“二小姐,念念我来喂吧,您是千金的小姐,哪里会喂孩子,您吃您的。”隋春秀说着便坐到念念身边去。
“我要我阿耶喂我。”小郑念低头摩挲着书道。
阿耶这个称呼,在船上隋春秀不是头一回听见了,初次听也懵着了,后来仔细一想,这念念是王萍娟的女儿,而之前王萍娟又和郑家文不清不楚的,叫声阿耶虽然别扭,可没准郑家文喜欢呢。
“哎呦,小祖宗,你阿耶身子虚哪里能喂你,我是你娘的师妹,我来喂你还不好吗?”隋春秀哄道。
“师姐。”杨徽芬端着一碗菜汤出现在船篷口,“念念我来喂吧。”
杨徽芬说罢走了进去,走到郑家文身边蹲下,将菜汤拨了一小半到一个小碗里,将多的那份递给郑家文,自己端着小碗走到念念身边。
隋春秀看在眼里,想发作又碍于郑家文在场,轻哼一声走出船篷。
“念念,吃饭。”杨徽芬舀了一匙菜汤递到念念嘴里。
“小姨,阿耶也需要喂,阿耶身子虚。”郑念看向郑家文道。
杨徽芬冷着脸道:“她还不至于虚弱到连个碗都拿不起来,那么会招人,她不缺人伺候。”
郑家文闻言看向杨徽芬道:“杨小姐,我想你对我的人品有什么误解的地方。”
“误解?我说二小姐,隋春秀打的什么主意,你真没看出来?”
“别人打什么主意,错也不在我啊。”郑家文无奈,“我心里只有舒柔,我和你师姐真的没交往过,你看我也不需要用看负心人的眼神来看。”
“这样说,二小姐倒很痴情咯?”
“我自认为,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子。”郑家文说罢将菜汤倒了一小半到自己的米饭里,然而将剩的菜汤退给杨徽芬,“我不仅不多情,我还很善良,吃吧,吃点菜汤也总比一直吃米饭拌盐要健康。”
杨徽芬撇了撇嘴,她花钱买的菜汤,用的着她郑家文做嘴上的好人么。
杨徽芬喂完念念,自己匆匆吃了饭,便跟着戏班的人上了岸。
此时天已经黑了,船篷伸手不见五指。
“阿耶,我困。”边上传来郑念糯糯的声音。
“困?”郑家文愣了半晌,无措片刻掀开薄被,“你要来我这里吗?我可以搂着你睡。”
小郑念闻言爬进郑家文的被窝里,郑家文将郑念搂在怀里时,愣了一下,这个小小的人靠在她怀里时,她的心竟柔软起来,不禁抬手轻轻拍打着哄着小郑念入睡。
戏班的人在古戏台上摆了桌子,一行人在后面扮装,隋春秀走到杨徽芬身旁讥讽道:“我以前真是小瞧你了,心机不小么。”
“师姐什么意思?”杨徽芬描着眉,今天班主让她演小青,这是个学习的机会。
“少装糊涂,你心思挺深的嘛,知道郑二小姐会来认领那王萍娟的女儿,所以你这两年就经常去笼络那个孩子,看不出来啊。那郑二小姐若是个男的,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嘛,勾引自己的姐夫想上位,亏王萍娟生前最疼你,她死了你就霸占她喜欢的人还有她的孩子,荣华富贵都是现成的了。”
杨徽芬敛眉,看向隋春风道:“我没师姐这样的城府,还有,我不喜欢女的,你若喜欢你就只管去勾引,看看那郑家文是否会上你的床。”
“你!!!”隋春秀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少胡说,你不喜欢女的我就喜欢了?”
“看师姐对郑家文那谄媚的样子,我差点就这么以为了。”杨徽芬说罢站了起来,拿起戏服转身离开。
隋春秀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裙摆,深吸一口气,她仍然记得六年前郑家文送给王萍娟的衣服还有吃食,那都是萦绕在她梦里的东西,可惜她虽然是戏班里的头肩花旦,可戏班不赚钱,她仍然穿着粗布衣裙吃着大米拌盐,细想,她不比王萍娟差在哪里,她怎么就得不到她想要的。
“哦,对了,师姐,有句话提醒你一下,郑家文这次是离家出走,身上没钱。”杨徽芬说罢快速离开。
隋春秀闻言顿时了然,怪不得郑家文身上穿着麻布衣衫,可离家出走那也是郑家的二小姐啊,她就不信到了上海,郑家文会没办法搞到钱,毕竟郑家在上海连银行都有。隋春秀哼笑两声,以为杨徽芬打坏主意让她知难而退,好自己攀附上去。
戏班在古戏台唱了四出折子戏后,收拾东西回到船上和衣睡觉。
次日一早,几个吃了薄粥便往上海去,一路走走停停,唱一天走一天,第三天才到了上海。
一鸣戏班的班主名叫周有财,下了船便带着他们去了贵和舞台。
郑家文牵着小郑念的手在剧院大门口和杨徽芬道别。
“念念,安顿好了之后来找小姨。”
“嗯。”小郑念乖巧地点了点头。
“念念就麻烦郑小姐了。”杨徽芬站了起来,对郑家文说了句由衷的话。
“放心,保重。”郑家文说罢牵着小郑念的手转身离开,小郑念怀里抱着有补丁的小兔子频频回头看向杨徽芬。
郑家文此时穿着墨绿色稍大的长衫,是许先生找给郑家文穿的,衣服稍微有些不合身。
“阿耶,咱们去哪里呢?”小郑念抬头看向郑家文。
“众诚大学。”郑家文停下来,低头看着小郑念道:“我们去碰碰运气,如果没有介绍信没有□□证书,众诚大学仍然用我,那咱们的日子还能好一点,若是不用我,或许咱们今晚就要露宿街头。”
“阿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小郑念仰着头道。
郑家文闻言挤出笑容来,面对小郑念,她内心还是有几分难言的尴尬和不自然,踌躇片刻努力放柔声音问道:“你累不累?”
小郑念摇了摇头,小脚却在地上踮了踮。
郑家文将小郑念的动作看在眼里,在许家不答应许先生要这个孩子也就不要了,谁也说不得她什么,可既然迫于种种原因认了,别管是谁的孩子,这责任不能不负,关心亦不可少。
“我抱你吧,你还小。”郑家文说着便弯腰将小郑念抱了起来。
小郑念笑了,两个小胳膊搂着郑家文的脖子。
郑家文的心再见到小郑念的笑容时又一次柔软起来,虽然王萍娟这三字让她内心不想与小郑念过多亲近,可小郑念实在太过可爱,太过懂事,让她一接近心便硬不起来。
“阿耶,你真好。”小郑念在郑家文耳边笑道。
郑家文还是头一次见小郑念笑,童真的笑容,露出小虎牙,笑得那样纯粹,郑家文被感染了,笑道:“如果你能把阿耶的称呼改为阿娘,我或许更爱听。”
小郑念闻言睁着水灵灵地大眼睛道:“可是你是我阿耶啊,阿娘念念只有一个的。”
郑家文看着小郑念道:“阿耶是称呼男子的,可我是女的,所以你这样称呼我不对,你若实在不想称呼阿娘,那称呼我一声阿母也一样。”
小郑念闻言不语,只委屈地看向郑家文。
“罢了,称呼等咱们安顿好后我慢慢同你讲。”郑家文不知道小小孩子哪里来的执着劲。
“小姐,坐车吗?”黄包车的车夫停了下来,看衣服还以为是个男子,抬头瞧见面容和头发时,才惊觉是位小姐。
“到众诚大学多少钱?”郑家文开口问道。
“不多,四十个铜板。”
郑家文口袋里只揣着秀姑给她的三个银元和一百来个铜板,一个银元是三百个铜板,即便今天开始教课,要一个月后才能拿到工资。可她们这一个月还要吃饭,最主要的是还要做身衣服去上课。
“不了,我们走着去吧。”郑家文笑着拒绝。
“走着去,得三十多分钟呢。”车夫抬头看了看建筑上的大钟。
“就当强身键体咯。”郑家文笑罢,抱着郑念继续往前走。
到了众诚大学,郑家文被助教领到校长门口。
“念念,你在门口等我,哪儿都不要去,我一会就出来。”郑家文说罢整理下宽大的长衫敲了敲。
“进。”
郑家文进去后,见一中年男子坐在桌子前看文章。
“赵校长好。”
“你好,我听助教说了,请将同大校长郑钧习的介绍信给我看一下。”
“校长抱歉,我离家匆忙,介绍信并没有带来。”郑家文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离家出走,走时干干净净,看起来,离家出走也讲究经验二字。她发誓,如果再离家出走,她一定什么都准备齐全了。
“没带?你来任聘竟然把介绍信落家里?”校长抬起头,“你之前在哪所大学就读,文凭证书可带了?”
此时,郑家文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任教于众诚大学是不可能的了。
“请海涵,文凭证书也同介绍信一起落在家中。如果校长肯给机会,让我给贵校学生让一堂课,由贵校老师旁听........”
“不可。”众诚校长站了起来,“我们是正规的学校,你没有介绍信也没有文凭证书,我们是不可能聘任的。眼下只有两条,要么你回家取了再来,要么写信郑校长让他亲自给我写封信。”
郑家文心里早就有了准备,闻言道:“明白了,叨扰了。”
“是人才我们也不想流失,但学校也是讲规矩的地方,望见谅。”校长瞧着郑家文身上的衣服,露出不解,可也知道私人私事不可多问。
门外小郑念老老实实抱着小兔子,守着行礼包袱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正无聊时门开了。
“校长留步,告辞了。”郑家文站在门口和赵校长道别,在校长室关上门后,郑家文走向小郑念。
“走吧,想想别的法子去。”郑家文拿起小包袱,抱起郑念往外走。
“阿耶,要睡大马路了吗?”
“哈哈哈哈,有可能啊,不排除今晚咱们以天为盖地为庐啊。”郑家文笑着下着楼梯。
小郑念不明白郑家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见郑家文脸上的笑容后,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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