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樱今天的电话来的早,江复生看见屏幕亮起的时候,还有点意外。
然后,陈樱又开始汇报早上吃了什么,天气有多好,她在家里咸鱼瘫有多愉快。
江复生好笑,佯装听的严肃。
最后,陈樱安静一会儿,讷讷道:“就是……有点撑。”
“撑?”
“……肚子。”陈樱一紧张,声音又轻又细,气息不足,“大哥,你告诉贺叔,以后少准备一点,我喝点白粥,吃点面包都行。”
“所以今早吃撑了么?”
陈樱叹息:“从前身材管理很严,我胃口……养养才会大,总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她显得颇为苦恼,又央求:“你帮我说一声吧,啊?”
江复生眉峰轻挑,这一声轻轻的‘啊’听的十分受用,像极了撒娇。
可他说:“不行。陈樱,你自己去。”
陈樱又‘啊’了声,这次很是沮丧。
江复生问:“你为什么当时不拒绝贺叔?”
陈樱愣了愣,张口答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他自以为是为你好。”江复生耐心地纠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重在沟通和理解,而不是单方面的妥协。一句话而已,你可以做到,对吗?”
陈樱下意识道:“对……应该对的。”
江复生低笑了声,“刚开始会不好意思、会为难,这很正常。等你学会拒绝别人强加在你身上的好意之后,你会发现活的比以前更轻松。”
陈樱握着手机,听他悠悠缓缓的声音,她恍惚觉得,这好像真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她振奋起来,“我这就去!”
江复生笑,话里话外,都是宠溺,“好。”
陈樱没动,也不挂电话。
她踌躇良久,刚沸腾起来的热血又平寂下去,于是她又开始紧张,“大哥。”她弱弱叫了一声,想过放弃,又不甘心,“……我今天是自愿给你打电话的。”
这至少值得一点点表扬吧……一丢丢就可以。
她很紧张。
江复生轻叹,似真似假的失落,“原来,以前都是不情愿的么。”
陈樱脸色发白,庆幸此刻隔着手机,他看不见她的窘迫,“没有啊。我、我一直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今天比以前……更自愿了。”
江复生又笑,“闹着玩的,别放心上。”他看了看手表,说:“你做的很好,今天的陈樱比昨天的陈樱勇敢了很多。”
那姑娘的声音便明朗起来,像阴雨之中忽然放晴,露出了明媚阳光,“那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江复生实在不清楚,她这个古怪的癖好是怎么沾染的。贺振飞站在办公室外,他也来不及问,便唤了声:“陈樱。”
陈樱笑了一声。
他怔住,甚至不能确定听到的是否真实,刚想询问,那边已经挂断。
“……”
贺振飞敲门进来,打量他一圈,单手握拳咳嗽了声:“今天陈小姐是不是吃的比平时多,过的比平时更愉快了?瞧您笑的。”
江复生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很闲?”
贺振飞扬了扬手里的文件,“你要的东西。听说,你亲自联系赵主任了?”
赵主任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妇科权威,江复生找他自然只可能为了一件事——确认陈樱的身体状况,安排人流手术的时间。
贺振飞见他默认,将资料递过去,“扣不扣奖金,我都不赞成你的决定。”
江复生抬了抬眼,“我不记得给过你投票权。”
贺振飞皱眉,“你会教陈樱自立自强,会教她怎么过自己的人生,然后呢?看着她羽翼丰满后,另找一个男人双宿双飞、甜甜蜜蜜?大哥!”
江复生唇边泛起一丝笑,似有怀念,“很久没听你这么叫了。”
贺振飞沉默片刻,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行吧行吧,随便你。我一个打工仔,操老妈子的心干什么。你连老太太的话都当耳旁风,谁能劝的动你。”
话是这么说,离开办公室前,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江复生坐在电脑前处理公务,目不斜视。
他耸了耸肩。
——看你能忍多久。
这世界上多的是逃不过感情真香定律的痴情人,谁又能例外。
*
老宅。
陈樱放下手机,傻笑了会儿,翻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
本子的最后一页有她很久以前发泄一样乱写乱涂的语句:
——逃避可耻却很有用。
——百无一用是陈樱。
——今天的陈樱丧了吗?丧了。有哪天的陈樱是不丧的吗?没有。
……
陈樱抿起唇,用笔把那几句话全涂掉,在旁边一笔一笔认真地写:
——陈樱。
——不逃避的陈樱是最棒的。
陈樱也许在很多人眼里百无一用,毫无价值。可在那个人口中,是很棒很棒的。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从来没有不耐烦,没有轻视没有嘲讽没有厌倦,没有她所畏惧的一切,只有永远珍而重之的温柔。
被重视着,被珍惜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陈樱合起笔记本,默默给自己打气。
她站起来,下楼去厨房,看见忙碌的中年男人,便深吸了口气,说:“贺叔,我……胃口暂时不大。”
贺叔正在切菜,这会儿听她这么说,有些莫名其妙,探究的问:“太太?”
厨房里还有一个帮忙的小姑娘也停下手,好奇地看着他们。
陈樱强迫自己不转开视线、不低头,一鼓作气地说:“我吃不下很多东西。吃多了,我胃胀,难受。我不会饿着自己,所以下次不用劝我多吃。”她摸摸肚皮,又说:“它好像也不贪吃。”
贺叔一愣,立刻说:“对不起太太,是我和李妈太心急了。我们看您回来瘦了一圈,担心呀!”
“不是伙食问题,那段日子……有些沮丧。”陈樱苦笑,想起夕阳下那人的眉眼,目光变得坚定,“我答应大哥会好好活着……我会活下去,越来越好。”
贺叔小声提醒:“不是大哥,是老公。”
陈樱脸色泛红,低了低头,假装没听见,“所以别塞给我吃的啦,拜托了。我也不想浪费。”
贺叔说:“太太,您不用对我们这么客气。以后您是家里的女主人,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说一声就是,我记住了。”
这下换陈樱愣住。
就……这么简单?
她完成任务了?
陈樱如释重负,“谢谢你啊!”
她转身走开,脚步轻盈。
小雯悄悄过来,对贺叔说:“叔,你不觉得太太有点不一样了吗?”
贺叔唉声叹气:“瘦了呀。又不肯吃,这怎么办。”
小雯摇头,“不是!当初你和李妈天天催她吃,是头猪都会长肉。我是说,太太以前吧,你叫她吃,她就吃,有几次我瞧着她都快吐了,真不忍心。这次回来,她终于不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了。”
贺叔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小雯叹了口气:“唉,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一种感觉……”
贺叔敲她额头,“小丫头心思多。干活吧,别偷懒了。”
同一时间,陈樱坐在书桌前,在那句‘不逃避的陈樱是最棒的’旁边,打了个小小的勾。
今天一小步,明天一小步……
一天天积累下来,总有一天,会铸就一个自尊自信、无惧风雨的陈樱。
*
刚过吃饭时间,餐厅的生意冷清下来,包间几乎全空着。
侍者领着江源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敲了敲门,请他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人,桌上两杯茶。
女人头发盘了起来,戴墨镜,脂粉之下,气色依旧暗淡。
即便如此,她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红颜未老,风韵犹存。
江源拉一张椅子,坐下。
两人都不开口。
等到一杯热茶凉了,江源说:“你当年放弃了陈樱,今天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南珍摘掉墨镜,笑了笑,“江先生,不是每个人都足够幸运,可以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从前……”
她闭了闭眼,双手环胸,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胳膊,足以显示内心有多么紧张。
“从前,我妈不让我见陈樱,也不让我进家门。我一次次寄钱回去,她一次次叫人原封不动退回来……我妈说,她到死都不会原谅我。结果真的到了她病重的时候……”
她停了一下,眼圈红了,“连救命钱也不向我开口。她一生要强。”
江源不语。
南珍吸了吸鼻子,用纸巾抹去眼角一点湿润,“抱歉,这是我的家事,不该拿来打扰你。江先生,我一直很感激你,那孩子有你陪在身边,她过的很好,我也能心安理得的远离。”
江源冷冷道:“这是你的借口。”
“是。”南珍承认,“起初是害怕我妈,到后来,就变成了心虚和内疚,不敢去见那孩子。她大概也不认得我。”
她自嘲地笑了下,抬眸,“可是她现在变成这样,我却不能不管她……即使我有一千一百个不是,至少现在,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江源冷笑:“原来你知道。”
南珍并不介意他的讽刺,声音安静:“我联系了医院,随时能动手术。”
江源既不答应,也不急着拒绝,只是看着她。
南珍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江先生,我犯过终身悔恨的大错,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樱重蹈覆辙。她还有机会——以后,我会负担她的人生,我会安排她出国念书,我知道她读书的时候受过人欺负,胆小敏感,我甚至已经联系好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帮助她……”
她的语气诚恳、热切,在这之下,又隐含绝望的哀求。
“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做什么,我……我知道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母亲,我不负责任,造成的伤害更是不能弥补。”
“但是陈樱的人生还那么长,她一辈子没害过人,不该落到这样的下场。”
“求你……救救她。求你!”
*
下午,陈樱懒洋洋地晒了会儿太阳,一边琢磨应该找点什么事情做。
手机提示音突兀地响了。
她拿起来,扫了一眼,整个人定住,动也不动。
短信的发信人:江源。
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见一面。
她的手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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