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是阿汀做的。
热油滚锅,大小均匀的排骨裹上鸡蛋面粉和糖,黏黏腻腻地滑进去,火星油点噼里啪啦的响。
不消半分钟,排骨炸得金黄酥脆。
生姜陈醋,香叶八角,各具韵味的香料按照固定比例调好,加之三两颗酸甜可口的话梅,与清凉井水一同浸泡排骨。小火在锅底细细的炖,汤水在锅里缠绵的滚,不骄不躁地等待入味,不疾不徐地缓慢收汁,一道完全的糖醋排骨便出了锅。
是热烘烘的、亮莹莹的,浓香扑鼻而来。
以至于声称不爱吃肉的爸妈,也禁不住诱惑,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咬着富有弹性的皮肉,感受到富有层次的酸甜,依依不舍地把边角咀嚼许久。
小半碗稀粥和红薯下肚,直到排骨吃得干净,一缕肉丝都不剩,这才郑重其事地夹第二块。
阿汀独自有一碗,共计五块排骨。
饭桌上吃掉两块,还剩三块,爸妈无论如何不肯要,她藏起来,半夜再拿出来。
排骨冰凉,不过凑近了,还能嗅到丝丝缕缕的香味。
本不该把爸妈辛苦赚钱买来的稀罕物,转赠给外人的。但前世今生不到三天,阿汀已经遭遇两桩死亡,再也不想亲眼目睹第三桩了。
尤其是与她年岁相当的少年。
推开门,迎面深沉的夜,隔壁房门依旧半开半合,阿汀身形一偏,轻易钻了进去。
屋里比屋外更黑,万事万物化作朦胧暧昧的轮廓,东一块又西一块。她谨慎挪动步子,全然没有留意到木梯下,伏着两双黄澄澄的兽眼。
膝盖碰到粗糙的木,阿汀犹如盲人那样仔细的摸,辨别出家家户户必有的八角椅和八仙桌。
她把排骨和红薯放在桌子中央,稍稍安心。正考虑着,是否需要与行踪不明的少年说句话,猝不及防身旁扑来一大团黑影。
他偷袭她。
分秒间的天旋地转,阿汀被压制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后脑勺下垫着不明的柔软。脓包受到挤压,火辣辣的疼痛那样猛烈。
“唔……”
她下意识用双手推他。这个古怪的黑影,动作矫健而迅猛,四肢修长而有力,肋骨根根的背腹微微弓着,仿佛发怒的野兽,精准地低头咬住她的手腕。
温热的风吹开门扉,清冷月光铺陈在地面,阿汀终于又看见那双眼睛。
纯粹的琥珀色,既漂亮又野生,充满暴戾的凶光。
牙齿没那么兽,是白而平整的,力道却大得过分。
阿汀发现他对她充满敌意,满脸的轻蔑和冷漠,像是猫对待手心里的耗子。于是一动不敢动,试图重复昨日下午的招呼:“我是……阿汀,你记得吗?”
他唰一下盯住她,目光如牢笼。
“排骨。”阿汀转动脑袋,希望他去看看桌上的排骨,软声说:“我不抓你,给你带排骨吃的。”
她觉得他不亲人,或许是因为被村长儿子吓过。
然而他完全不理会她的言语,唯有喉结一上一下的滚动,眼皮间或眨一下,证明他不是一座雕塑。
阿汀苦恼地皱起眉头,想了又想,唇边溢出轻轻的两个字:“陆珣……”
“喵!”
另一小团黑影跳下来,柔顺的皮毛划过脸颊,痒痒的。
“陆珣……?”
“喵!”
猫在应声,身上的人耳尖微动,像另外一只大猫。
他不认得她,却认得这个名字和这道软绵绵的声音。
陆珣忽然松开牙关,俯下上身,冰凉的鼻尖触碰到她的鼻尖。动了动,隐约嗅到一股陌生的,甜软的气味。
是活的,和那个女人身上腐朽的味道截然不同。
她有两只大眼睛,细致乌黑,朦胧着一层淡淡的水光。也是活灵活现的。
“喵喵!”
他的猫冲他凶凶的叫,他冷冷地扫她一眼,一下子又松开束缚,渐渐躲回楼梯下方的阴影里。
任谁都无法在他的地盘里寻到他的踪影。
阿汀捂着脑袋爬起来。
的确寻不到他,也无意再去招惹他,她一步步地往后退,提心吊胆,慢慢退出屋子。心跳扑通扑通的乱跳,幸好不是前世不健康的‘呼呼’声。
阿汀抬起左手,发现细细的手腕处,一圈牙印咬得很深。无论如何揉搓,无论井水如何清洗,深刻的痕迹与鲜红无法去除。
与前世那只黑猫咬的位置……
竟然完全重合。
*
晨光微熹的四点半,阿汀的房门咚咚响。
“起床起床,快快快。”
林雪春冲下楼梯,使唤刚洗完脸的宋于秋:“铅笔削了没?快快快!”
她顾不上洗脸,‘快快快’地生火,又‘快快快’地煎蛋。身体犹如陀螺般,在不大的屋子里转悠来去,浑身带风。
阿汀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被这股风一下带到门口洗漱。
隔壁王君家也是一个情形,王君妈走进走出,余光见着阿汀母子,远远打个招呼:“雪春,早饭做了没?要不搁我家吃一顿?”
“不麻烦不麻烦。”
“你这话说得,我还麻烦你们家于秋送君儿去考试呢。”
林雪春笑骂:“说什么浑话,这不是找你家借的三轮车么?!”
王君妈也笑,话题转到阿汀身上:“哎呀,阿汀这裙子好看的呀。”
鹅黄色的连衣裙,单排扣,但裙摆大大的,镶嵌两条白边布条。小姑娘长得又水灵,好轻巧细致的五官,站在清透的阳光底下,白得干净纯粹,近乎透明。
稍稍有点儿病气,不过瑕不掩瑜。
“都说女大十八变,阿汀这在家才养了小半个月,竟漂亮得王姨都认不出。”王君妈天生巧嘴,好话不要钱的往外掏:“还有裙子这个色,这个款儿,我真真是头一回见。”
“在城里住过,心灵手巧就是不一样。有空帮我家君儿也做一身成不成?”
林雪春的脸色停顿片刻,又活辣起来:“我什么时候缺过你的好?成天摆弄这张嘴,不去弄买卖真是可惜坏了!”
阿汀再度被推进门去,白粥油条荷包蛋,还有维他奶摆在桌上。
“铅笔还没削好?”
“上月刚买的橡皮,怎么只剩一半了?”
“书带不带?”
这顿饭吃得鸡飞狗跳。
爸爸宋于秋踩着一辆破旧的小三轮等在门口,王君不耐烦地应付着自家的妈,母子俩声音一会儿你高,一会儿我高,斗得不可开交。
阿汀背上单肩的帆布包,正面映着大红的五角星星,铅笔橡皮放得整整齐齐。她合上包,对林雪春说:“妈妈我走了。”
“走吧走吧。”
不超过三秒伸手把人揪回来,像楸小鸡崽那样。
“准考证带了没?”她紧紧皱眉:“拿出来我瞅瞅。”
捏着准考证看了许久,指着考号再三叮嘱:“这么一大串数字,睁大眼睛看仔细,别写错了。名字要写大名,写宋千夏,记住没有?”
阿汀乖乖地点头,乖乖地应,耐心十足。
林雪春翻来覆去念几遍,实在找不出别的话语,便扇手赶苍蝇似的赶她走。
“妈妈。”阿汀逆光转过身来,双手握着肩带,又以很坚定很可靠的口吻说:“你不要怕,我会考上高中的。”
林雪春呆了一下,旋即亮出嗓子:“你妈我活了大半辈子,有什么可怕的?考不考得上是你自个儿的事,到时候天天在田里插秧拔草,别找我哭啼就行。”
阿汀不反驳,坐在三轮车小板凳上挥挥手,走了。
“手握着杆,别东瞅西瞧的!”
王君妈朝坐不住的女儿大喊一声,旋即双手合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走回屋子。
林雪春已不信神佛。
她仅仅是素面朝天,目光炯炯,狠狠地说一句:“都说老天开眼,你要是没瞎干净,就该好好保佑我家阿汀。”
这是你欠我的,欠我们宋家的。
*
三轮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车身摇摆晃荡,途径过家家户户,遇上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
不少妇女在河边洗衣,眼尖瞧见王君:“君儿,这么早去考试啊?”
“好好考,别叫你妈生气!”
“拿个状元回来!”农妇们玩笑。
王君小声嘀咕:“那我没法子,还是气着吧。”
“那小姑娘谁?”有人看见阿汀。
“昨个儿村长开会,你没来?这是林雪春家那个。”
“咋瞧着不像?”
“就是半个月没见人,养白了些。你眼神不好使,非说人家不像?”
“我都给忘了,阿汀今年中考的,难怪宋于秋踩的三轮,”
“老宋家的婷婷今年也考,你等着吧,婷婷妈和阿汀妈又要杠上。这对姑嫂很有热闹的。”
七嘴八舌交谈起来,原先那位妇人突然挥手叫道:“阿汀!”她不管怎么打量,都觉着小姑娘比骄横的阿汀丫头好看上千百倍。不服气,故而出声试探。
众人摇头笑道:“你还不知道阿汀那脾气?”
阿汀出了名的不理人,别看只是小小的丫头片子,动不动翻个白眼送给你,气死你。
话说到半截,冷不防阿汀回过头,伸出细白的胳膊挥了挥。
她脸上挂着月牙般清亮的笑容,闹得妇女们一下子都傻掉了。
阿汀怎么……转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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