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上柳梢

    “这位醉泉, 确有几分偏才。下册写得不通,上册倒是顶好的, 你要是想看里头的诗词,我就把上册借你吧。”唐煜道。

    要不说唐煜为何能与裴修交好呢,他曾有一个刹那动了拉圆真下水共沉沦的念头,可想到延净对自己的恩情就放弃了,人家辛辛苦苦替你疗伤,总不好欺负人家徒弟, 引的他一个出家人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唐煜珍藏的话本全部收纳于端敬宫的书房中,眼下这本天山风云录的上册还是裴修特意送的, 起初唐煜感激好友体贴, 如今想来, 裴修指不定是担心他忘了话本前面的剧情,从而不能完整体会作者的满腔恶意

    不说唐煜对裴修恨得牙根痒痒, 一旁的圆真颇有些意动,但终究以近日事务繁多为由推拒了唐煜的好意。

    唐煜诧异道“我看你成日脚不沾地的,最近忙什么呢”

    圆真老老实实地说“快到年底了, 寺里要清点一年中的所有账册, 诸多师伯师叔忙着筹备腊八节当日的法会以及施粥相关事宜,苦智师叔祖年事已高, 身边人手不足, 方丈就叫我去苦智师叔祖他老人家那里帮忙。”苦智是慈恩寺中的监寺僧,执掌寺里财政大权,往来财物皆得从他手里过一遭。

    唐煜不以为然地说“原是为了这个, 怕什么,我又不会催着你还书,你带回去慢慢看,就当算账累了解闷的玩意。”说完,他起身取过话本上册,硬塞入圆真手里。

    圆真终究是个爱书之人,象征性地推拒两下就将唐煜的馈赠收进袖中,嘴角带着笑意地向唐煜告辞。

    他一去,姜德善就开始收拾铁丝网火箸等物,结果从圆真方才坐着的蒲团底下翻出来一本蓝皮册子。

    唐煜眼尖“找到什么了”

    “好像是圆真小师父落下的。”姜德善将书册递给唐煜。

    唐煜接过后大致翻了翻,道“是账册。”他稍微想想就明白了,这账册想来是圆真准备带回到僧寮继续盘点的,然而两人谈话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账册就从袖子里滑出来了。

    “我去给圆真小师父送过去吧。”

    “不急,我先看两眼。”唐煜身为皇子之尊,按说记账的事情两辈子都轮不着他做。但上辈子在户部观政时,他为了不被积年老吏所欺,在看账一事上下过苦功,突然有一本账册在前,自然有些技痒。

    唐煜大致翻了翻,便知此本账册专记寺内金银佛像器皿等物的进出纪录,譬如某年某月某日,需造金身佛像一尊,所用金银几何,珠玉翠饰几何,给工匠结算银钱几何等。仔细看上两页,唐煜甚是心惊,早知寺庙豪富,何曾想到豪富至此。再想起他前世封王参政时,户部隔三差五就要叫穷,何皇后几次三番裁减宫中用度。大周至尊之家尚不宽裕,慈恩寺作为皇家佛寺却出手如此阔绰,未免有些可笑吧。

    姜德善收拾完东西,再回头看自家主子,发现唐煜手捧着已经合上的账册发愣,如一尊泥塑的佛像,半天不带动弹的,便说“殿下,您是看完了吗那我去还给圆真小师父”

    唐煜从沉思中惊醒,第一反应是拒绝“我再看看。”

    姜德善应了,抬脚往外走,预备着去取晚饭,却又被唐煜唤住了“罢了,你拿着账册去找圆真吧,他估计急着用呢,我就不看了。”

    姜德善被唐煜的举动搞糊涂了,但他见唐煜面露不愉之色,明智地没有多嘴。

    姜德善去后,唐煜轻呼一口气,随后自嘲一笑。我一个闲散亲王,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朝廷再怎么捉襟见肘,总少不了我那份亲王的俸禄。

    却说圆真那头,他正满世界翻找丢失的账册,大冷天急得额头冒汗,忽见姜德善送回,不由大喜,之后就闷头核算起来。

    窗外弦月高悬,一支烧到半截的蜡烛是屋内唯一的光亮来源,点点烛泪落于铁制烛台上,借着一小团昏黄的烛光,圆真伏身于书案,誊写着今日簿记。写完最后一笔,他直起身子,按了按酸疼不已的脖颈,伸了个懒腰。

    与他同居一室的圆觉缩在棉被里打了个哈欠“师弟,时辰不早了,灭了灯烛睡吧。”

    “师兄先歇息吧,我看完这本账册再睡,要不明日苦智师叔祖定会说我的。”

    “苦智师叔祖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那么多账册,哪是几天内就能看完的。”圆觉嘀咕了一句,也没多劝,翻个身睡下了。

    一炷香后,呼噜声起。圆真却没再看账本,确认师兄睡熟后,他从袖子里摸出来一本书册,上面写着天山风云录五字。

    圆真轻手轻脚地翻开书页,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他对话本情节没什么兴趣,随意扫上两眼就跳过,遇到诗词才一字一句地默念,这么囫囵吞枣地看下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读完了小半本。

    夜色已深,圆真想到明早还有早课,决定今晚就读到这里,他揉了揉近几日添了许多红血丝的双目,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小小一间僧寮为黑暗所笼罩,恼人的鼾声回荡于其中。圆真轻手轻脚地爬到自己的床铺上,把棉被拉到下巴底下,心里犹自思索方才读的诗词中的典故。

    五皇子所言不虚,醉泉先生于诗词一道造诣颇深,常有妙词警句,但为何我总觉的有几句特别耳熟。而且话本里关于金光寺的那段描写,怎么看怎么像是慈恩寺

    不会那么巧吧

    夜色之中,圆真双眼睁着,面上睡意飞了大半,嘴里无声地诵念着一个人名。

    唐煜在寺中悠闲度日,宫中朝廷上却是大事小事不断。这日太子唐烽在体元殿内的书房内面对着一整面泥金屏风上绘着的大周舆图静坐,脸上乌云密布。

    “北疆,劼利可汗。”他喃喃自语道。

    书房外,太子妃庄嫣扶着宫女采桑的手,止住了想要通传的太监“若是太子问起,就说我去给母后请安了。”

    “是。”两名守门的太监齐声应道。

    年关将近,何皇后一时兴起,想办个小宴与子女团聚下。庄嫣作为唯一的儿媳妇,当仁不让地接过安排宴席的担子。

    “儿臣想着左右晚上人数不多,弄成每人一个食案未免空旷了些,不如就用那海棠式花好月圆的大团圆桌。十二月天寒地冻的,御膳房里做的热菜纵使再精美,从锅里盛出后再放到捧盒里送过来,一趟折腾下来,味道至少比刚出锅时逊色三分。儿臣就叫人准备了几个不同汤底的暖锅,再将天上地下所有能涮着吃的菜品备齐了,到时随涮随吃。冷菜点心什么的就让御膳房按着母后的口味预备。宫中教坊新排了几支曲子,传了他们预备着伺候”

    何皇后嘴角含笑,不住地点头,拉着儿媳妇做到自己身边“你的安排很好,又热闹又亲香,还不奢靡。”

    “当不得母后夸奖。”庄嫣侧身坐着,身子只沾了个榻边。

    何皇后又关心起她的身子来“前两日听说你传太医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让母后担心了。儿臣没什么大事,只是出门的时候吹了点冷风,有些喘咳,御医说养上两日就好了,连药都不用吃。”庄嫣回应道,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平坦的小腹。

    从何皇后那里回来,庄嫣又到了唐烽的书房外,发现他还在对着舆图面壁思过,命人通传后鼓起勇气走进去。

    “有事吗”

    “晚上母后宫里的小宴,臣妾是否要带钱承徽和黄良媛过去呢。”庄嫣低眉敛目地说,面上神色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唐烽仍在思索草原局势,也懒得纠缠庄嫣为何来自己书房了:“不用,她们是什么身份,你我过去就行了。”

    庄嫣心中一喜。许是老天怜惜,她还在为钱承徽生了庶长子伤心呢,没过多久自己就被诊出来了身孕。太子这些日子亦对她温柔许多,去妾室房里的日子也少了。可惜她这一胎月份尚浅,脉息还不准,所以她准备等满了三月再告知众人。

    她却不知唐烽此时全身心投在北疆之事上,哪个妻妾都不想搭理。

    晚间庄嫣抖擞起精神,操持起皇后一系的团圆宴,赢得满堂赞许,她嘴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儿女散去,何皇后对赵嬷嬷叹息说“哎,也不知煜儿那里如何了。大节下的,别人是阖家团圆,他在庙里头孤零零一个人,要多冷清有多冷清。”

    赵嬷嬷安慰了何皇后两句“您看要不再劝劝陛下,让五殿下回来住两天”

    何皇后沉吟片刻道“只能如此了,指望着煜儿他哥,煜儿明年都未必能从慈恩寺里回来呢。”

    正月里,唐煜被召回宫里小住几日。

    在慈恩寺的时候,唐煜思念着皇宫的繁华,等回了宫,反倒怀念起慈恩寺的自在来。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皆要留神,慈恩寺里无人拘束,全由着他心意施行。

    何皇后本来想留着次子过上元节的,但唐煜还是赶在正月十五前带着姜德善回了慈恩寺。原因无他,唐煜从年前就算计着怎么在上元节这日溜出去玩乐了,岂能愿意被拘在宫中。

    唐煜换上一身素面衣袍,假扮成普通士子,带着黄侍卫和姜德善两人溜出慈恩寺。

    唐煜之前忽悠黄侍卫说自己从安阳长公主府借了护卫,黄侍卫出来后才发现唯有他和姜德善二人跟着五皇子。

    黄侍卫泪流满面,他此刻深深体会到去年安阳长公主府管家面对五皇子时的绝望。一路上黄侍卫都心惊胆战的,动不动就劝唐煜掉头。

    “公子,咱们赶紧回去吧,再晚的话就要被人发现了。”

    “我再猜两个灯谜就走。”唐煜不紧不慢地回应着黄侍卫,沿街挂着的这一长溜花灯属于同一家出售节庆之物的商铺,每盏都粘着若干张纸条,上面写有灯谜,或打一物,或是一句诗词俗语,算是雅俗共赏。店家吆喝说猜够一定数量的灯谜就能白得一盏彩灯。

    黄侍卫打量了几眼,觉得这家店的东西只是寻常,万分不解五皇子为何在此处流连忘返,怎么劝都不肯挪窝。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唐煜笑道“我看方才那盏白纱灯很不错,做工虽一般,但上面绘制的美人图极为精妙。等我换到了那盏灯我们就走。”

    待唐煜猜对足够数量的灯谜,去找店家换花灯的时候,却发现被人捷足先登了。这位竞争对手是位年轻的姑娘,她被丫环婆子们簇拥着,一身红衣,身形曼妙,背对三人而站。

    唐煜的嘴角勾起,等了半日总算来了。

    假扮小厮跟在唐煜身边的黄侍卫不知就里,上前与店家理论“我家公子在你这里买了多少东西了没说让你把这盏灯搭上做添头,把它留下来不过分吧结果你倒好,直接给了别人。”

    店家左右为难,碍于唐煜确实是今晚的大主顾,只能向红衣姑娘连连作揖“姑娘,要不您换一盏,这盏五色珠子流苏灯您看如何”

    姑娘没答话,转身对着主仆三人微微一笑,黄侍卫倒吸一口冷气,姜德善如锯嘴葫芦般站在唐煜身后

    来人五官之精致且不必说,两根白玉簪绾起她的一头乌发,初此之外别无装饰,显得分外的娇俏。身穿水红袄,其上爬有傲骨寒梅,花瓣颜色如同晕染过的朱砂,深浅不一,层层叠叠,深处殷红如血,淡处娇艳可人。移步间露出底下的桃红撒花罗裙,再外头则披着一件半旧的玫瑰红缎面银鼠里的对襟褂子。

    一身或深或浅的红,不仅在满街的素色华裳中极为出众,而且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双眼清如秋水。

    此景此景,如昨日重现。

    红衣女郎,即与唐煜书信往来数月之久的薛琅笑了笑,嘴角绽放出一对熟悉的梨涡“店家你这里的花灯是个个精致,我哪盏都爱。恕我不知这盏灯是公子事先看中的,请见谅。”说完,她将白纱灯推向唐煜。

    唐煜轻笑道“既然是姑娘先挑的它,我却不便夺人所爱,再说,除了姑娘,也无人配得上此灯了。”

    这话听起来近乎于调戏,丫环嬷嬷们警惕地护在薛琅身前。

    薛琅向唐煜福上一福,眼里闪过狡黠的光亮,“多谢公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接过纱灯,薛琅翩然离去。白纱灯上工笔绘就美人的曼妙身姿似与主人的身形重叠。

    不远处,小卫氏跟嫂子卫夫人抱怨说“你瞧她,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卫夫人勉强笑了笑,卫亨泰跟在母亲身侧静默不语。

    小卫氏又去找她夫君薛沣抱怨“大姑娘怎么还不回来,让长辈们等她一人不好吧。”

    薛沣是难得的表情冷硬“大节下的,孩子们松快些亦无妨,丫鬟婆子们都跟着呢。你也太操心了。走吧。”

    小卫氏气结,心说你这个当爹的都不担心女儿出事,我还操心什么。

    上元这夜,慈恩寺山门附近照例有官府工匠赶制的鳌山,供洛京百姓玩赏。花色各异的彩灯在夜空之下熠熠生辉,层层堆叠,组成龙首龟身的大鳌形状,足有六七丈高,猛地、一看真如一座小山,照亮了半个夜空。有机灵的杂耍艺人趁机在在鳌山周围玩着戏法,赚得盆满钵满。

    “我跟着殿下算是饱了眼福了。”姜德善感叹道,纵使身份有别,姜德善其实与唐煜一样是在宫中长大的。这鳌山肯定不如内廷所设的精巧华丽,只是宫中万事皆有定例,讲究个忙而不乱,繁而不杂,哪有市井之中的生动热闹。且在宫中之时,姜德善忙着服侍唐煜,哪有心思细细看灯。

    如今的姜德善化身为初次出门的小孩子,两个眼睛都不知该看哪才好。黄侍卫似是已经自暴自弃了,开始向他介绍起眼前鳌山的妙处来,引来阵阵惊呼。

    鳌山附近人压人,人挤人,三人面前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好在鳌山够高,站得远些也能看得清,唐煜欣赏了一阵便倦了。他没急着走,静静等了一会儿方拉着姜德善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再看不到了,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的话圆真能急死了。”

    黄侍卫长呼一口气,这位爷总算逛够了。

    “我都听殿下的。”这次换成姜德善恋恋不舍了,他一步三回头,后来简直是被黄侍卫拖着走。

    脱离了人流,欢声笑语渐渐远去。鳌山说是设在慈恩寺山门附近,但为了不扰到这佛祖清净地,实际是设在离慈恩寺最近的街上的,离寺院仍有一段距离。上元节这日寺院并无举办什么活动,因此山门附近很是清净,间或有结伴的行人笑着闹着往鳌山的方向走,手里提着各色花灯。

    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山门前,唐煜忽地停住脚步,黄侍卫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到他的后背。

    黄侍卫摸了摸鼻尖,正要开口询问,待看见前方的情景后立刻闭了嘴。

    慈恩寺建寺之初特意从洛水引了一条支流出来,河水在寺门前蜿蜒而过,兜了一个圈子后折向赭黄色的寺墙,流入慈恩寺中形成一汪湖泊,即是莲花池。河上架着一座石拱桥,原本取名为“众生”,借用的是佛祖普度众生之意,后来不知怎地以讹传讹,老百姓都管它叫三生桥。

    三生桥上定三生。

    桥上站着一位佳人,一身娇艳动人的红,手里提着一盏细纱糊的美人绢灯,如同夜色中含苞待放的芍药花。

    黄侍卫对天翻了个白眼,这两位若说没提前约好,我就把头割下来给他们下酒。

    唐煜快走几步,姜德善和黄侍卫眼观鼻鼻观口,脚底步子放慢,落后于唐煜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

    薛琅依旧装成不认识唐煜的模样,迎着唐煜慢吞吞地走着。

    两人最终在石拱桥中央相遇了。

    一轮银盘挂在桥边柳树梢头,唐煜在即将与薛琅擦肩而过的瞬间停住脚步,薛琅低头不语,胸腔内声若擂鼓,腮边两团滚烫。

    抬头望向皎皎明月,唐煜没头没脑地说“德善,明年十五我们还出来观灯如何”

    姜德善为难地看着桥上的两人,这是让我回答还是不回答呢。

    薛琅低低笑了一声,闷头往前走,去与跟着她的家人汇合服侍的人先前全被她打发到桥底下了。

    “走吧,”唐煜用极轻的声音说,大踏步地往慈恩寺山门走。姜、黄二人见事情了结,连忙小跑着跟上。

    更远的地方,与儿子一道跟在薛琅后面的乳娘面露惊容,暗自叫苦。她本来想着上元佳节,自家姑娘是个胆大的,十有要与情郎相会。谁曾想到这位情郎在洛京连个宅子都没有,竟是住在庙里头的,这家里该有多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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