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子探病

    日暮时分,夕阳的残辉浸染了朱红色的宫墙。

    五皇子染恙,自然不能去上课,消息传到六宫,陆续有人前来探病。唐煜非是得了什么要紧的大病,亲爹庆元帝对唐煜一向淡淡的,理所当然地没有表示。何皇后遣了女官过来探望,唐煜的弟妹们皆有问候,无一亲自过来。

    唐煜懒洋洋地靠着秋香色卍字不断头的绸缎软枕,漠然地听着冯嬷嬷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念着何皇后赐予的养身药材的明细。

    父皇的反应唐煜早有预料,母后的做法还是让他有些不是滋味。唐煜的庶弟,六皇子唐烁跟他是邻居,唐烁从生母凌贤妃的寝宫搬出来住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凌贤妃必定会赶过来嘘寒问暖一番。

    若说同胞的兄弟都是一样的待遇,唐煜也就释然了,偏偏不是。谁叫母后生了三子一女呢,他这个次子夹在长兄和龙凤胎弟妹中间,地位很是尴尬,虽然担着个嫡子的名号,却颇有些爹不疼娘不爱的意味。

    太子唐烽与庆元帝容貌肖似,最得庆元帝宠爱,时常向朝臣贵戚夸耀“此子类我”。一双龙凤胎弟妹唐煌和唐烟生得粉雕玉琢,天性活泼好动,将何皇后的昭阳宫闹腾得鸡飞狗跳亦无人指责。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唐煜之所以拼命争那张椅子,说到底是“不甘心”三个字作祟。

    不甘心因晚出生两年就要对同胞兄长俯首称臣,不甘心成为史书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亲王,不甘心于朝臣敷衍的目光,不甘心于母后的冷淡。

    阴霾爬上唐煜的脸庞,他缓缓吐出在心头累积了两辈子的那口怨气。

    过去了,都过去了。

    唐煜曾经怨恨过父皇母后偏心,待到他当了父亲才明白,十指有长短,子女一多就有了偏爱之人,只是平常人家为了子女间的和睦表面上要一碗水端平。但父皇高高在上,无需顾忌子女的想法;母后地位稳固且亲生子女众多,同样可以凭着喜好行事。

    说到底,父皇母后并未亏待他,是他想要得太多。唐煜藏起眉目间的阴云,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探究。

    “殿下,太子过来探望您了。”太监姜德善兴冲冲地奔进唐煜的卧房。

    “太—子—驾—到。”执事太监的喊声响起。一位身穿杏黄色太子袍服,前后两肩各趴着一只织金彩绣四爪蟠龙的男子大踏步地走进端本宫正殿,绕过十六扇紫檀木雕渔舟唱晚图嵌玉石的屏风,掀起紫罗缘细竹帘,直奔内室而去。

    太子唐烽比唐煜年长三岁,生得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材高大挺拔,比唐煜足足高了一个头,单从容貌来说,两兄弟并不太像。唐烽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三步并做两步地杀进唐煜的卧房,挥退了搬着金漆椅过来的太监,撩了撩长袍下摆,干脆地坐到床沿处。

    姜德善扶着唐煜坐起身来。面对来人,唐煜心情复杂,一时不知用何种表情面对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皇兄。

    有多久没见过皇兄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唐煜曾向姜德善旁敲侧击地问过如今是何年何月。算算日子,太子唐烽今年才满十六,刚刚迎了太子妃入东宫,大婚后就上朝议政,不用跟年幼的兄弟们混在一起念书,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上一次见到皇兄,还是唐煜奔赴藩地前来到御前叩拜的时候,那时的唐烽行走必须拄着拐杖,身躯因病痛而微微佝偻着,年轻的帝王目光沉凝,不怒自威,与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唐煜正伤感着呢,结果唐烽一开口,愁绪都跑没影了。

    少年太子眼神里满是戏谑,猛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背:“听说你小子吃多了结果撑出病了?”

    唐烽的手劲过大,唐煜没个防备,一下子被拍倒在被褥上。

    听清楚唐烽调侃的内容,唐煜两眼一黑,差点没爬起来,嘴上仍强撑着:“只是略有不适,太子殿下怕是听岔了。”

    唐烽憋着笑:“哈哈,你从小一生气就唤我太子殿下,五弟,你别着急,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母后我和弟弟妹妹……等人罢了,噗哈哈哈!”

    唐烽终究没忍住,边拍着唐煜盖着被子的大腿边指着他大笑。他口中的弟弟妹妹,当然指的是同母所出的龙凤胎。

    这还叫知道的人不多?唐煜老脸一红,心里暗骂太医,平日里他们不是最喜欢打太极,谁都不得罪吗?为何轮到他的时候一点面子也不给。

    恰在此时,冯嬷嬷亲自捧了一盏茶给唐烽,唐煜的眼睛转了转,差点忘了有她在了。

    兄弟俩闲聊了一会儿,唐煜面上不动声色,心思早就飞到天外。时光无情,见识过彼此最冷酷无情的模样,他都快忘记有跟皇兄如此亲密的时候了。

    太子唐烽在序齿的皇子里排行第三,是庆元帝存活的皇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位。皇长子与皇四子因病夭折,二皇子被庆元帝的元后抱到膝下抚养并被立为太子。后来元后母家获罪,二皇子随之被废,不久在藩地抑郁而终。庆元帝立了何皇后作继后,唐烽凭着嫡长子的身份被立为太子。

    唐烽和唐煜年龄相近,又是一母同胞,相较其他兄弟来说更能玩到一起去,兄弟间很是亲近。当然,夺嫡之事一出,什么兄弟情都淡了。

    “……好好养身体吧,不要误了秋猎。你不想错过秋猎吧?五弟?五弟!”唐烽说。

    秋猎两个字似化作漫天惊雷在唐煜耳边炸响。

    “别是发热了吧,我进来就觉得你整个人木愣愣的。”唐烽在唐煜眼前挥了两下手,转向冯嬷嬷,“叫太医过来再看看五弟吧。”

    唐煜总算找回了点上辈子的城府,一边拦下冯嬷嬷,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三哥,我没事,只是饿了两顿,身上没力气罢了。”

    他如何会忘记秋猎呢,这一年的秋猎对唐烽和唐煜两兄弟来说是人生的拐点,从此一个被迫从云端坠落历经人间疾苦,另一个有了一窥九重天阙的机会,野心如同春日里烧不尽的野火,再也压制不住。

    正是今年秋猎,太子唐烽不幸坠马,遭马践踏受了重伤,侥幸保住一条命,双腿却废了,甚至有小道消息说太子伤到了要命的地方,日后于子嗣有碍。

    传言愈演愈烈,大周建国未久,北有草原虎视眈眈,南有南陈隔江对峙。唐煜的祖父一直以未统一天下为平生憾事,朝廷如何容得下一个废人太子?

    更何况伤后两年太子唐烽性格大变,神采飞扬的笑容消失,眉眼间尽是阴翳,东宫的太监宫女在那段时日里被拖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太子暴戾”的说法遍传京城,唐烽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恰逢唐煜出宫建府,入六部历练,逐渐展露出政事上的才华,博得许多朝臣的好感。有大臣上书请庆元帝为江山社稷计而废太子唐烽,改立皇后所出的嫡次子唐煜为太子。

    太子唐烽往日里并无大错,且是庆元帝最心爱的儿子,皇帝当即大怒,拔出佩剑斩了进言的大臣,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勤政殿的地砖。朝臣们噤若寒蝉,不敢在皇帝气头上捋虎须,私底下的串联是止不住的。有人偷偷向唐煜表示忠诚,唐煜有生之年里第一次意识到他离勤政殿高台上的九龙宝座那样近。

    后来庆元帝张榜悬赏,征召天下名医。唐烽双腿的伤势在一位神医的调养下有了起色,虽说是再也无法跑马游猎,但拄着拐杖慢慢走却没有问题了。

    但仍有人不断向唐煜靠拢,因为数年内东宫除了太子妃在秋猎前有孕,最终诞下一位小郡主外,其余妾室皆无所出,似是坐实了唐烽伤到要命地方的传言,太子的地位再次摇摇欲坠。与此同时,唐煜大婚并有了嫡长子,庶子也接连出生。

    唐煜乘胜追击,政事上努力表现,庆元帝分派的差事都办得很漂亮,私底下笼络了一帮朝臣为他鼓舞呐喊,与太子渐成分庭抗礼之势,连庆元帝都有些动摇。

    太子唐烽或许是从连番打击中得到教训,性情逐渐沉稳,处事较先前有章法许多,渐渐扳回了在庆元帝心目中的形象,及至东宫的一位出身卑微的侍妾成功为唐烽诞下皇孙,唐煜占据上风的日子宣告结束。

    此时唐煜势力已成,即使他想退,支持着他的朝臣们也不容许他后撤了,大半个朝廷都被太子和齐王间的争斗囊括进去。

    回忆一闪而过,唐煜面上不显,从容地与唐烽闲聊。

    “病好后,你再多练练骑射,秋猎的时候别用那张三十斤的弓,换张五十斤的吧,否则父皇看着不喜。”唐烽摆出长兄的架势,用劝诫的口吻说。

    唐煜自嘲地说:“三哥,弟弟我天生力小,四十斤的弓拉着都费力,五十斤的话怕是箭都射不出去了。父皇总不能因我体弱就不认我这个儿子吧?”

    唐烽摇了摇头:“你啊。”

    兄弟俩又说了几句,唐烽便道别回东宫去了。

    唐煜挥退了服侍的人,躺在床上静静思考着。

    窗外,蝉鸣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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