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河南道,青州府城,齐王藩地所在。
王府后院的小佛堂里,一个身穿灰色布袍的僧人盘腿坐在杏黄色的蒲团上,正对一尊整块白玉雕成的如来佛像念念有词,手里拨动着一串迦南沉香念珠。
佛祖眉眼低垂,嘴角的线条勾勒出满怀慈悲的微笑,俯视着香案上的鎏金莲花鹊尾炉。香炉内的一枚梅花香丸缓缓燃烧着,丝丝缕缕细白缥缈的烟气从莲花顶端的小孔冒出,为这间小佛堂增添了不少禅意。
僧人眼睛半开半阖,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神情专注而虔诚。从相貌上看,这位僧人的年岁不足三十,虽已剃度,头上却无戒疤,相貌清俊,若是换副世俗的富贵装扮,想必也是一位风流人物。
“吱呀”一声,小佛堂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面白无须,身穿宦官服饰的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侍立在灰袍僧人背后,恭敬地说:“王爷,午膳备好了。”
僧人抖了抖灰色袍子的下摆,缓缓起身:“好”。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时间太久,僧人站起来后腿脚有些发麻,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太监连忙上前扶住,心疼道:“王爷,您这是何苦呢,身子骨要紧啊,您这段时日清瘦了不少。”
僧人即是这座王府的主人,当今皇帝的嫡亲弟弟齐王唐煜。唐煜没答话,心说你当你主子我想剃光头啊,还不是为了保命。
太监姜德善扶着唐煜慢慢往佛堂外面走:“王妃早上跟张侧妃大吵了一架,又派了人过来,想请您过去……”
心里清楚自己这位嫡妻的性子,唐煜只觉得头疼,见她绝对没好事,他摆了摆手:“我如今没工夫理会她,府里随她折腾吧。没出大乱子的话,你不用报我。”
太监姜德善没敢吱声,心里腹诽着,王爷说得轻巧,王妃可是府里的女主人,是那么好拦着的吗?
唐煜如何看不出贴身服侍了他十来年的心腹的那点小九九,要不是因为跟王妃说不通,而他又有些理亏,按照他往日里的性子,是不会任由王妃将王府里闹得个天翻地覆的。
他按了按额头,盼着王妃能见好就收,否则他只能请王妃一道来吃斋念佛,让佛祖来化解她的戾气了,免得她闹腾得让一大家子都赔进去。
想起如今的形势,唐煜的眼神暗了暗。
本来他在青州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憋屈了些,衣食住行各方面条件远不如京中,但地位搁在这,富贵日子仍是不缺的。
可他的好皇兄病重后,京中不知道为何流传起“国赖长君”的说法,作为先皇的嫡次子,夺嫡之争的败者,他收到消息后不由得两眼一黑,不提往日恩怨,单说今日,皇帝膝下可是有皇子的!如何能轮到他这个仇人继位,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清醒过来后苦苦思量了两个日夜,唐煜琢磨着保命要紧,下了狠心跑到青州府城香火最鼎盛的普济寺大闹了一场,嚷嚷着要出家。
普济寺方丈吓了一跳,之前齐王虽然常来寺庙里听他讲解佛经解闷,用用素斋什么的,但也没见得心慕佛法到出家的地步啊。他连连推辞,苦劝不止,怎么说都不敢在当朝亲王的脑袋顶上动剃刀。
见方丈吓得腿都软了,唐煜没难为对方,反正他出家的态度能借助来往香客之口传出去就行。被王府家人“劝”回府中后,唐煜即刻上书京中请求出家为先皇祈福,将亲王之位让给他的长子。上书后他便剃光三千烦恼丝,脱下华裳换上僧袍,从此吃斋念佛,对京中雪花般的来信一概不理。
王府众人被唐煜惊世骇俗的举动搞得人心惶惶,主子里面王妃是第一个跳脚的。原因无它,唐煜活着的儿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位是庶出!
唐煜和孟王妃两人的嫡子两年前不幸夭折,王妃从丧子之痛里缓过来没多久,就听到了唐煜要让庶子继承王位的消息。
唐煜亦是无奈,他出家后注定不能再有子嗣降生,否则就是现成的把柄。其余诸子年纪尚幼,不知能否长大成人,就是记到王妃名下充作嫡子也不济事,为了保住王府当然要选已经站住了的庶长子作世子。
可惜他的正妃孟氏和庶长子生母张侧妃一向不睦。孟王妃是将门虎女出身,性子极为要强,找不到躲到佛堂里的唐煜就找张侧妃掐架,将王府闹了个人仰马翻。
唐煜如今没住在齐王府的正殿,而是在王府的后花园里拣了一处环境清幽的院子住下。西厢房辟出来充作小佛堂,正房则是日常起居之处。
正房一明两暗三间,午膳已在东边厅里的八仙桌上摆好,八道热菜,四道凉菜,点心汤羹之类不计。可唐煜从桌子的东边望到西边,南边看到北边,除了白菜豆腐,就是青菜面筋,看得他面泛菜色。
本王想吃肉啊!唐煜在心里怒吼着,却不得不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尽职尽责地扮着高僧的模样。
为了向王府里的探子们展现诚意,唐煜吃的素斋皆是实打实的,味道能淡出个鸟来,前几顿还好,后面完全没了胃口。想到自己后半辈子只能吃类似的东西,唐煜不禁悲从中来。
丫环忙着给他布菜,他勉强咽了几口就停了筷子。
大太监姜德善随时留意着唐煜的神情,拿起大汤匙伸向放在东边的白釉汤盂,另一个丫环想要接过来,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唐煜心不在焉地将碟子里的豆腐用乌木银著碎尸万段,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缠枝花草纹样的青花瓷碗,里面清亮的汤汁还冒着热气。
他疑惑地抬起头,姜德善讨好地笑了笑:“王爷,这素高汤是南边新运过来的鲜笋配上香蕈等十余种山珍小火吊了一晚上才熬出来的,最是清淡滋补,您尝尝。”
“哦,我试试。”唐煜提起来些精神,新鲜的春笋在青州这地界可是稀罕物。他接过青花瓷碗,一连喝了好几口。
“汤不错。”唐煜的眉头舒展开来。
王爷一高兴,屋子里服侍的人松快了不少,见汤碗快要见底,丫环连忙新盛上了一碗上来。
唐煜没怎么动其他菜,汤倒连着喝了两碗。他放下汤匙,刚想吩咐姜德善让今日做汤的厨子领赏,五脏六腑处突然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像是有人拿钢针在他的胸腹里面乱戳。
唐煜弯下腰蜷缩成一只虾子的形状,剧烈地咳嗽起来,有鲜血从嘴角溢出,身体往椅子下面跌落。
“王爷,王爷您怎么了,郎中,快去叫郎中!”姜德善惊叫道,扑上来垫在唐煜身下,他忽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手指扣向唐煜的喉咙,想要他将毒药吐出去。
可惜为时已晚。
唐煜挣扎着抬起眼皮,盯着姜德善看了最后一眼,嘴里不住地往外冒着鲜血,双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唐煜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呆愣地盯着黑漆漆的床帐顶部出神,被鲜血呛咳到喘不上来气的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这是活过来了吗?
之前他明显是中了毒。午膳的其余菜品唐煜用的不多,毒药多半是下到了汤里,他喝了整整两碗,怎么也够致死的量了。还是说下毒的人没想把他给弄死,只是想让他变成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唐煜抬抬胳膊,伸伸腿,觉得身体仍有力气,头脑也还算清明,莫非是王府里请的郎中妙手回春将他救回来了?
唐煜是一头雾水,开口叫人:“来人啊。”
话一出口,竟是清亮的少年嗓音,唐煜吓了一跳。
床帐被人掀开了一道缝隙,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透过槅窗上嵌着的明瓦映入卧房里,留下一地银光。银光之中,一个内侍的身形显现:“殿下,是要喝茶吗?”
声音听上去像是姜德善的,但又有些陌生,唐煜说:“德善,掌灯,屋子里弄得这么暗做什么?”
宫烛一支接一支地点燃,昏黄色的烛光替代了流银般的月光。
唐煜等得不耐烦,一把扯开帐子。
当唐煜看到等候他吩咐的姜德善的模样时不由得愣住了,姜德善竟然比白天的时候矮了足足有一个头。
他想到了什么,将手伸到眼前,愕然发现自己手掌的尺寸同样缩水了。
“拿镜子来。”唐煜涩声道。
姜德善心里纳罕,仍听命取了一面光留素月铜镜捧到唐煜面前,他试探地问:“殿下,可是被梦魇住了?”
唐煜顾不上回答,澄黄色的光滑镜面映照出一个十三四岁清俊少年郎的脸庞。唐煜抬头环顾被蜡烛照得通明的卧房,陈设家具分明是他内廷里寝宫的布局,手一抖,险些没将手里的铜镜扔出去。
是梦耶?非梦耶?
唐煜精神恍惚地说:“德善啊……”
“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你去给我拿些点心过来,别的种类无所谓,记得一定有肉脯……”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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