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用剪子小心地给刚编好的小青蛙剪出脚趾, 托起来看了会儿,满意地交给了绿盈,道,“送去吧。”
绿盈看看手中活像是哄三岁小孩用的玩具, 早已比前几日淡定了不少,带着青蛙便走了。
待她走后, 薛嘉禾便取出了宫中刚送来不久的信。
看完幼帝手写的信件内容后, 她轻轻松了口气。
她一连哄了容决七八天,到底还是有用的,幼帝信中简单地提了这几日过得如何,旁敲侧击地问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又对容决做了什么。
幼帝这么问,那定然是容决已经不再继续为难幼帝了。
也不枉她这几日煞费心思、掏空肚肠地变着模样给容决做草编玩具——当年她哄幼帝时, 都没需要一口气做这么多不重样的!
绿盈还没回来,薛嘉禾自己磨墨写了回信, 没说自己做了什么, 只轻描淡写地让幼帝放心, 摄政王府一切都好。
她总不好跟幼帝说,我和曾经跟你打好交道一般, 编了些几乎不用花钱的草制玩具送给容决,看起来他还挺喜欢的。
要是叫容决听见,指不定气成什么模样,反倒弄巧成拙。
能同容决相敬如宾是最好的, 薛嘉禾并不想惹怒这个男人。容决一怒起来会是什么样, 她在皇家围场时已经见识过了, 不能指望他次次都在最后关头找回理智。
将信写完铺在一旁晾着后,薛嘉禾将笔搁在了架上,视线往空无一人的门外瞥了眼,抬手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日日都要在人前撑着长公主的架子,也确实是有些累人。
她刚想完这些,屋外就传来了脚步的响动声,薛嘉禾一个激灵,顿时把双手收了回来,规规矩矩交叠放到膝上;想了想,又干脆捡起信纸吹了吹,装作才刚刚写完信的模样。
绿盈从外间进来,手里的青蛙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身后跟着的高大男人。
薛嘉禾似不经意地抬眼看去,见到跟在绿盈背后的容决,微微一怔,“摄政王殿下怎么来这里了?”
她说着,正要将手中信纸放下,容决已经三两步过来将薄薄的纸从她指间抽走。
容决一开始收到薛嘉禾的礼物时还挺得意的,把这当成了薛嘉禾低头妥协的标志,等这两天才刚刚反应过来:薛嘉禾这是把他当小孩儿哄呢?
他飞快地扫过薛嘉禾写给幼帝的纸上字句,见她识趣地没提到不该提的事情,才略微满意地将信纸转交给了绿盈,“去送了。”
绿盈瞧了眼薛嘉禾,小声应是,收信离去,将两人留在了内屋里头独处。
被容决强行看了信的薛嘉禾也不气恼,她起身招呼容决坐下,想了想,又亲自给他倒了茶。
还是那句话,能不惹恼容决,就尽量不要惹恼他的好。
正如薛嘉禾就算明知道容决是故意放过蓝东亭、转而将矛头对准幼帝,她也选择不以这一点为由向容决发难,而是当作两人之间什么间隙龃龉都不曾有过。
待容决坐下后,她才又问了一遍,“摄政王殿下政务繁忙,来西棠院是为了何事?”
容决先是喝了口茶,而后才一本正经地开口,“长公主送的礼,我收到了。”
薛嘉禾心想这都第九日了,这句收到也来得忒晚了些。
见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容决顿了顿,又道,“礼尚往来。”
薛嘉禾原想开口就拒绝容决的礼,想了想又改口,“好。”
正是该和容决重新修复关系的时候,而容决似乎并不喜欢人当面拒绝他。左右他送的东西都是要还的,便等到以后离开摄政王府的时候再一并留下好了。
她到汴京时是孑然一身,离开时自然也不必带走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
容决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伸手从怀中取出个才他手掌那么高的纸包,放到了薛嘉禾面前桌上,神情紧绷又严肃,“今日在朱雀步道上正好见到的。”
薛嘉禾原以为容决定是又给她送来了什么奇珍异宝的首饰药材,伸手将纸包打开,等见到里面被裹的东西时,神情一怔,从眼底透出一点怀念之色来。
那是一支色彩鲜艳的小面人,上头绘的正是孙大圣的面谱,小面人抬手搭棚远望,和戏文里的齐天大圣一模一样。
容决审查般凝着她的神色,心中大定,眉梢一扬,将小面人强行塞到了薛嘉禾手心里,满不在乎道,“做面人的老人家生意没人照顾,我便买了一个。”
薛嘉禾没计较他的言辞,她捏着小面人的木杆将它举到自己面前,笑道,“这是我的第二个面人。”
容决等了会儿,见薛嘉禾开了个头竟就没有往下继续说的意思,咳嗽一声,“第一个是?”
“……是母亲还没离开时,她给我买的。”薛嘉禾望着小面人,慢慢道,“那一日,村子里来了几个跑商的人,他们中正好有一人是做面人卖的,我见时很是喜欢,但那时我和母亲二人连吃饱都难,面人定是买不起的,便没有开头讨要。”
也正是那几个商贩告诉了她母亲容家被抄了的消息。
薛嘉禾记得母亲耸然变色,询问了许多后匆匆带她回了家。
容决想了想,问道,“但她还是给你买了?”
薛嘉禾被打断了思绪,笑了笑,“嗯,还是买了。”
第二日她醒来时,母亲已经离开,屋中空无一人,破旧的方桌上留着一支小面人。
“对你来说……”容决皱着眉,斟酌措辞了片刻,才道,“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当她进京时,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着。
“我一直随身带着,落水的时候弄丢了,许是掉在河里了。”薛嘉禾淡淡道,“不过摄政王殿下说得对,于我而言,它确实代表着很重要的意义。”
过于珍贵的馈赠,必定代表和隐藏着某种难以严明的愧疚和残酷。
先帝赐她宫殿、身份、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因为他觉得薛嘉禾过去十五年的寒苦日子有他一份责任在其中。
幼帝赠予她药材、宠爱,因为他知道薛嘉禾嫁给容决是为了他的帝位稳固。
而容决频频给她送来的那些东西……或许是因为她的落水和宿疾吧?
薛嘉禾想了这许多,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将面人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朝容决礼貌笑道,“这比那盒珍珠要贵重得多了,摄政王殿下有心。”
容决:“……”他撇开脸去,纵然不悦薛嘉禾对那盒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珍珠的评价,也还是不自觉地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捏在一起,略显不安地捻了捻,才勉强平心静气道,“长公主身体好些了?”
“很好。”薛嘉禾见容决的视线时不时地往自己手腕上瞟,干脆将袖子往上捋起把光洁白皙的腕子放到桌上给他看,“淤伤只是看着吓人,几日便会好,不必用到那样好的药,摄政王殿下舞刀弄枪或时不时会受伤,自己留着便是。”
她这话说得十分体贴,容决听罢心中也舒坦不少,下意识用手指抚过她的脉搏,“长公主身娇体贵,该留着备用,我用不到。”
被容决温热指腹贴上的瞬间,薛嘉禾的肌肉下意识地缩紧了一瞬。
容决立刻察觉到她的紧张,动作停了下来。
就当薛嘉禾以为容决的眉头要再次拧起来时,他只是平静地将手收了回去,道,“我还没用早膳。”
薛嘉禾也跟着收手,顺理成章地建议道,“我也有些饿了,等绿盈回来,让她去拿一些来吧。”
容决嗯了一声,视线绕着薛嘉禾浑身上下转了一圈,只道是那日在围场的阵仗将她吓到,抿着唇将方才摩挲过她肌肤的手指收紧,好似还能回味那凝脂滑腻的触感,眸色深了两分。
……养尊处优,到底是将养得娇贵起来了。
薛嘉禾却是因为容决刚回来那晚的荒唐事,如今被容决碰一碰便不由自主想起那时的事情,下意识打哆嗦。
不过容决没说话,薛嘉禾也就不再提起,安安静静和容决一道用了早膳,容决便起身离去,她也松了一大口气,对绿盈摆摆手,“你也去吃吧。”
绿盈应了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口中道,“看来摄政王是气消了,想来陛下也能轻松一些。”
薛嘉禾靠在椅子里合了眼,淡淡道,“哄哄总是能好的。”
绿盈被她用的“哄”字逗得笑了出来,“难怪我送信回来时,摄政王的脸色又比我走时好了不少,还是萧大人说得对,殿下知道怎么同摄政王好好相处。”
薛嘉禾听着绿盈的话,却微微皱起了眉来,“容决不傻,他总会意识到我的言辞都是虚情假意巧言令色,不过听起来悦耳罢了。还是得要陛下他……”
说到这里,薛嘉禾停了下来。
薛式才十岁,若是容决执意作对,那还有八到十年,薛式才能顺理成章地亲政。
这十年时间,对薛嘉禾来说实在是有些漫长了。
当容决还没有回来的时候,那一年半倒是过得很快;容决才回来这一个月,薛嘉禾就有些心力交瘁了。
薛嘉禾不由得想,不如还是想想办法,叫容决再出去打仗吧?横竖他也是军中出身,本就喜欢舞刀弄枪的人。
薛嘉禾脑中才刚刚升起这个念头,绿盈就将手中的碗碟都摞到了一起,顺口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别的方法,和摄政王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和顺一些?”
“什么方法?”薛嘉禾随口问道。
“后宅中的女人,无论妻妾,多是母凭子贵的。殿下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绿盈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薛嘉禾的表情,试探地征询道,“若是殿下愿意,摄政王殿下想必也是不会拒绝的。”
薛嘉禾沉默了半晌,直到绿盈都有些不安起来时,她才淡淡开了口,“不值得。”
“……不值得?”
“我可以嫁给容决,也可以……接受与那天一样的事,可生个孩子对我来说,不是一句话就能带过去的事。”薛嘉禾眼也不睁地道,“我这辈子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成为和我母亲一样的人,做和她一样的事情。孩子……不是我用来牵制容决的道具。”
绿盈怔愣半晌,轻声地应了一声是,端着碗碟正要小步离开内屋时,薛嘉禾再度开了口。
这次她的声音更冷淡了,“更何况,容决恨极先帝,怎么会想要和先帝的女儿生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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