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管理军中开支账目的是孙先生。孙先生在傅峦远十几岁还在读书只那阵就当了他的书童,后来就给傅峦远当管家,最后一路跟到辽东当起了整个军营的‘管家’。
傅明宪到的时候,孙先生正在打着算盘。见她来了,孙先生便停止了手上的活计,站起身端端正正给她行礼。
傅明宪侧身避过,“孙叔客气了。刚爹给我下命令了,让我出去干活儿去,我来支银子的。”
军中的银钱只有傅峦远和宋浩天、何重等人有资格调用,傅明宪拍了拍脑子想起来他爹没有给他手令,“我这脑子。孙叔等我片刻,我去找爹取个手令。”
孙先生摆手道:“少帅客气了,大人回来后已经下过命令了,您可以直接取走的。”
合着她爹早就想好怎么整治她了?少了一趟腿脚工夫的傅明宪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蔫蔫地领了银票,又去库房点好了米粮,傅明宪又回了自己帐子收拾几身换洗的衣裳。
傅明宪小时候身边是跟着丫鬟奶娘的,她娘身子不好,她不足月就出生,打娘胎带了一些不足之症,母女俩整日里都病恹恹的。后来她娘去了,她大病一场,她爹请遍名医把她治好了,回头就把府里服侍的奴婢都遣散了,只把她当男孩儿养起来。
还别说,她这些年跟着军中小子摸爬滚打的,身子骨越来越健朗,动手能力也是越来越强。
不消片刻,傅明宪已经打好了包袱,将银票塞进了贴身小衣的口袋。
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门口轻缓的脚步,刚偏头过去瞧,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已经撩了帐帘走了进来。
傅明宪面上一喜,道:“衍思,你来了,可是来为我送行?”
宋衍思是副总兵宋浩天的长子,眼下十五岁的年纪,面容俊朗,身形颀长,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是个有些瘦弱的翩翩少年郎模样。宋衍思的眼神在她打好的包袱上停了停,道:“你这是准备出发了?”
傅明宪想着马上要好一阵子不在军营里,也没有急着往外去,而是走到小泥炉边给他倒茶,“嗯,出去帮爹做些事,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我不在军营的时候,还麻烦你多照看宋二他们一会儿,省的他们闯了祸没人收拾烂摊子。”
宋衍思道:“嗯,我已经听说了。”说着话他的眉头不觉已经紧皱起来,傅峦远让傅明宪做的那几件事都极其麻烦,极费手脚工夫,别说傅明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便是寻常人,也得吃上好些苦头。
“别愁眉苦脸的,”傅明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泡好的热茶递到他眼前,“我犯了错,爹没打我,只让我出去历练一番而已,不碍事的。”
宋衍思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你自己小心些,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不愿向大人求助,只管托人带信给我,我来帮你想办法。”
宋衍思身子不大好,不曾跟着傅明宪等人胡混,却是他们这些人的智囊,过去许多次,都是他想办法帮他们描补过去。不过此番事关重大,傅明宪不想连累旁人,便没有找他帮忙。
傅明宪‘嗯’了一声,抄起床榻上的包裹背到背后,摆手道:“那我这就出发了,你别送了,回头见!”
宋衍思看着傅明宪哼着小调,脚步轻快离开的模样,神情也柔和了几分。她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傅明宪背着包袱出了营帐,就看到宋二等人已经背着米粮等在外头。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吃惊不已。
宋二笑道:“我大哥说了,咱们当兄弟的,本就该同甘共苦。老大你虽然担下了罪责,但兄弟们也不能置身事外不是。大人吩咐的事那么辛苦,我们去给你帮忙呀!”
傅明宪刚想说什么,又听何明道:“就是,老大,真要让你一个人去了,我爹娘回头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你就让兄弟们出出力吧。”
其他人自然纷纷应和,正说着话,宋衍思也跟了上来,帮腔道:“你头一遭出去做事,身边带几个得力的人总是好的,不用担心大人那边,我自会去说。你就只管把事做好做漂亮,将功补过,大人也就不会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了。”说着话,宋衍思就解了身上的狐裘披到了傅明宪身上,“万事小心,早去早回。”
傅明宪眼眶发热,“外头冷,你快进军帐去吧,不用送了。”说着回头意气风发地对着宋二等人一挥手,“兄弟们,咱们走!”
宋二和何明见她没有再坚持赶自己走,都笑着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一行人就这么嬉笑着坐上了去往军镇的马车。
何重的妻子白氏刚从河边洗好了衣服过来,正好看到载着傅明宪等人欢声笑语地马车离开,再看宋衍思穿着一身夹袄站在空地上目送他们,就上前笑道:“明宪他们又出去玩了?衍思,你怎么没有跟去?”
何重跟宋浩天虽然不对付,但长辈的恩怨不牵扯小辈,何重和白氏等人对宋家兄弟还是当成自家子侄般疼爱的。
宋衍思略一沉吟,突然有了主意。
白氏看宋衍思低眉不语,想着这孩子身子骨弱,不能经常跟着傅明宪等人一块玩,心里说不定正难受着,自己方才怕是说错了话。
“婶子说错话了,这寒天冻日也没什么好玩的,你没跟着他们瞎胡闹才是对的。外头风大,你快回屋去。”
宋衍思抬头对她笑了笑,“婶子没说错呢,这寒天冻日的,确实没什么好玩的。”说着他幽幽叹了口气,“何况明宪他们也不是出去玩的,是去挨罚的。”
白氏奇怪地‘咦’了一声,“出什么事儿了?你仔细给婶子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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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营帐里,傅峦远正在安安静静地看着公文。
不过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心,时不时看一眼外头的天色,想着这会儿自家那兔崽子应该已经出发了。
正当他出着神,就听‘咚’的一声,面前出现好大一个洗衣盆。傅峦远一抬头,就看到了面色不善的白氏。
“你这是做什么?”傅峦远不悦地皱起了眉,他桌上的可都是文书,白氏这一洗衣盆下来,可不都弄湿了。
别人见傅峦远皱皱眉,那可都是逃都来不及,偏白氏一点儿也不怕他,指着他的鼻子就骂道:“好你个傅总兵,寒天冻日指派自家孩子出去受苦!我就问问你,明宪是你亲生的还是皇宫里出来的那个是你亲生的?我嫂子不在,你就念着旧相识的好,不把她的孩子放在心上了是不是?”
这说法今儿个傅峦远已经听到过两回了,可话从白氏嘴里说出来却是格外扎心。
当今有过三任皇后,三任皇后各产下一子,眼下被送来的燕扶,就是现任李皇后生的。李皇后把儿子送过来,倒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对傅峦远格外信任,而是因为她李家和傅家是姻亲,李皇后云英未嫁那会儿,跟傅峦远就是旧识,按理说还要喊傅峦远一声表哥,从前京城甚至还有过两家要联姻的传闻。
不过白氏不知道的是,当时傅峦远只是傅家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就算两家联姻,又哪里轮得到他。也就是后来傅峦远得了势,京中那些爱嚼舌根的人才编排出他跟李皇后有旧的传闻。
傅峦远气的拍了桌子,“你放肆!”
白氏被她唬得退后了半步,转念想起来自己的初衷,又挺着胸脯上前道:“傅大人,您这么个做派,小妇人可当您是被戳中痛脚,恼羞成怒了!”
白氏素来是个混不吝的,傅峦远并不同她一般见识,“你有事说事,没事家去!”
白氏哼哼道:“我要说什么事,傅大人心里就没点数?”
她一口一个‘傅大人’的,给傅峦远叫得头疼的不行。
“小兔崽子自己犯的错,冒犯了三殿下。虽说我已经给赔了不是,三殿下并未追究,但我总不能徇私枉法,就这么轻轻放过她吧?”
“明宪才几岁,他们小孩儿胡闹,怎么到您嘴里就变成什么大罪了?”白氏大嗓门嚷嚷着,“她还小呢,犯了错您说说她不就完了,犯得着这样吗?”
“她都十二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上军队扛枪了!”
“她能跟你比吗?她她……”白氏压低了声音,“她不是个女孩儿嘛!”
“我傅峦远的女儿不会比男儿差什么!”
白氏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大一会儿,傅峦远这回偏就铁了心了,任她说干了嘴皮都没用。末了,白氏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孩子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跟你没完!”
“哪里来的孩子们?”傅峦远吃了一惊,“我让明宪一个人去的。”
“孩子们讲义气,怎么会让明宪一个人过去?早就一帮子人都去了。”白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傅大人难不成还要治孩子们一个擅自行动,不服军令的罪?”
傅峦远见白氏这气得不行的模样,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现在把其他人召回来,白氏肯定要把自己这军帐拆了……所以素来不畏强权的傅总兵有些怂怂地道:“我这不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危么?”
白氏冷哼道:“都是军中的男孩儿,吃这点苦什么。我家小明也去了,我都不紧张,您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前头心疼傅明宪心疼得不行,这会子倒对自家儿子出去受苦不以为意,傅峦远被她这偏心偏到身子外的说法弄的十分无语。两人掰扯了好一阵,白氏的嗓门一阵高过一阵,傅峦远耳朵都震得发疼。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没多会儿宋浩天的夫人蒋氏也来了。蒋氏可是出身世家的小姐。她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不像白氏那么扯着嗓门直嚎,却是见了傅峦远就捏着帕子哭起来。哭傅明宪那早逝的娘,哭傅峦远这狠心的爹,哭傅明宪这可怜的孩子……
傅峦远被她哭的一个头两个大,又不能像对付白氏那样吼回去,只得忍着心头无奈,好声好气地同她解释。
这日接下来的时间里,游击将军、坐营官、守备、把总、提调官的夫人们一个个来了主帅营帐,她们都是有品级的武官的家眷,傅峦远也不能把她们拒之门外,只得一个一个应付过去……最后终于缴械投降,做下保证,只要傅明宪吃不得苦,让人带信回来求助,他就让她回来。
这些个夫人们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这才不再纠缠,纷纷回去了。
人都散去以后,外头天色也暗了下来。傅峦远靠在椅背上,觉得这大半日的功夫过得比平时一个月还漫长。
“大人,您还好吧?”守门的士兵进来给他点了灯,见他面色不好,便出声询问。
傅峦远摇了摇头,“没事。”他只是在后悔,为什么要挑这家眷可以进出军营的时候处罚自家那个小兔崽子。
“那……小的告退,大人有事再吩咐小的。”
“你等等,”傅峦远耳边安静下来了,也能思考了,这会子发现不大对劲了,“你去查查,今日来的那些个女眷都和谁说过话了。”若是没人通风报信,她们哪儿能这么快收到风,难不成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
未几,那个士兵就打听回来了消息。原来是宋衍思一个个军帐串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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