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一月底,辽东边关洋洋洒洒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雪,天一日比一日阴沉。
此时天将将亮,冷风跟刀子似的刮着,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朱漆马车缓慢地走在笔直的官道上。风声呜咽,四下静谧,只闻鞋底踏在积雪的沙沙声。
“来了。”傅明宪趴在官道旁的山坡上,见到了队伍缓缓靠近,便立刻打起了精神。
“老大,咱们真、真的……要动手?”伏在傅明宪身旁的还有七八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此时都是一身玄衣,已经被冻得哆哆嗦嗦,话都说不连牵。
傅明宪呵出一口白气,暖了暖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冷冷地睨了一眼说话的人,寒声道:“宋二,你要没这胆子,趁早滚回去,别再这里灭哥几个的气焰!”
宋二缩了缩脖子,心一横,咬牙道:“在这鸟地方窝了一夜,临阵退逃岂不是亏了!干他娘的!”
眼瞅着车队已经到了眼前,傅明宪和身边几人打了眼色,几人便一起手脚麻利地蒙上了黑巾。
“走!”傅明宪一声令下,几人便有条不紊、杀气腾腾地冲下了山坡。
“呔!来者何人?!”车马领头的侍卫突然见一堆黑衣人冲到了眼前,立刻跳下马来拔出了刀。他身后的护卫也纷纷呈拔刀护卫之姿。
“来人可是按察使家的罗通?”懒洋洋的声音不徐不疾地传来。
罗通冷哼了一声。他是按察使家的家将统领,没想到刚出城就遇到了一帮黑衣人,更没想到这黑衣人还能准确叫出自己的名字。他朗声道:“尔等宵小既知道我等身份,还不速速退去?!”
傅明宪冷笑一声,“等的就是你!”话音刚落,傅明宪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蹿了上前。而宋二等人见傅明宪动了,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抄了家伙上前。
罗通当年也是因为武艺超群才被按察使看中,选为家将的,自然不将眼前这群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黑衣人看在眼里。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群黑衣人动起手来竟毫不含糊,身手矫捷不说,配合起来还十分有章法,而更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兵器锋利得吓人,但凡交锋,他们这方的刀剑都不能抵挡……不出一刻钟,他们二十余个护卫都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再也没有一战之力。
傅明宪出了一身的汗,小衣都粘在了背后。不过此时傅明宪却顾不上这点不适,而是噙着冷笑,学着罗通方才的语气道:“尔等手下败将,还不速速退去?!”
罗通骂了两声娘,他是奉了按察使的命令秘密护送身份贵重的贵人上路的,哪里想到会在半道被这么一群玄衣蒙面的人截下,想到按察使当时凝重的脸色,罗通毫不怀疑,若是他护送的贵人出了事,他就算逃回去了也得没命。
罗通脑内天人交战,一时竟想不出逃脱之法。
傅明宪可不管他那些,等了须臾还不见他们退去便没了耐心,转头对宋二等人打了个眼色。众人便都不约而同取出怀中一枚丸药含到嘴中,然后又解下腰间儿臂粗的竹筒,对着罗通等人放出了竹管中的迷烟。
罗通见了他们的动作,刚要出声提醒,却是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他早年也行走过江湖,知道对方应是动用了迷烟这种东西。但哪里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药性刚烈的迷烟,不过几刹功夫就已经起了效果。
傅明宪在面巾下笑嘻嘻地看着罗通等人一一倒下,而后让人收起了竹筒,这才负着双手慢慢地踱到了马车前。
宋二被冻得不行了,方才出了一身热汗,眼下这热劲儿一散,越发觉得身上寒气逼人。他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老大,你可快些,我快冻死了!”
傅明宪‘啧’了一声,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加快了动作走近了马车,掀开了帘子。
马车不是密封的,他们方才放的迷烟别说几个人,便是几头牛都足以放倒,里面的人自然也已经失去了意识。
待傅明宪看清了里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禁奇怪地‘咦’了一声。
他们要劫的是按察使家那不学无术的小公子,这小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是恶名在外——仗着自家老子是一方封疆大吏,这么点年纪就已经不学好开始寻花问柳,调戏起了良家妇女。
傅明宪也是听了刚进军营的一个小子提了,说是他家一个堂姐失了踪,多方调查下才听人说他家堂姐是被这个小公子缠上了,之后便没了音信。他们平民百姓,人微言轻的,自然不敢上门讨人,只是苦了他堂姐的父母,急得差点去投河。
听到这样的话,傅明宪等人心里都拱了火,再让人一查,镇上不少人都言之凿凿地看到了,实在不是那小子信口雌黄。众人一合计,就打听到了按察使家小公子的动向,听闻他这日会出城,就埋伏在半道上等着截人教训一顿。
可眼下这情形……傅明宪搔了搔后脑勺,一时也有些摸不准了。
“老大,怎么了?”宋二看傅明宪不动,抄着手上前询问。
“宋二,你帮我看看,这里面的小子看起来多少岁了?”
马车里确实是一个锦袍玉冠的小公子和一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可这小公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坐在马车的软凳上,脚都挨不着地,脸上也是白白胖胖,一团孩子气。
宋二也是惊住了,片刻后才呐呐地道:“这看着也就八九岁啊……”说着他又绕着马车走了两圈,“没错啊,这是按察使家小公子的马车啊,跟咱们收到的风对的上啊!”
“不管了,”傅明宪摆摆手,“马车是他家的马车,侍卫是他家的侍卫,应该是不会认错的,先把人绑走再说!”
宋二应了一声,带着人七手八脚地把人绑了起来。
绑完人,顾忌到马车里还有个小娘子,傅明宪就没让其他人上马车,只让宋二跟着自己坐在车辕上赶车,让其他人跟在马车后步行,一行人就这么往他们的秘密基地去了。
所谓的秘密基地,其实倒也不是多么隐秘的所在,而是附近郊外的一间民宅,乃是宋二家的资产,不过因为那里位置偏僻,一直没能租赁出去而闲置着,也就成了傅明宪等人外宿的落脚点。
马车缓缓地驶进了宅子的院里,宋二和人把小公子抬进了柴房。傅明宪则轻手轻脚地将马车里的小娘子抱进了堂屋,想着厢房里寒冷,傅明宪便指挥着宋二搬了一章软塌到堂屋来,将小姑娘放在了软塌上。
都安置妥当后,众人生了几个炭盆,脱了罩在夹袄外的玄衣,挨在一起烤火。
傅明宪看了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搓着手想了会儿,还是让人搬了一个炭盆进去柴房,毕竟他们只是想教训人,还不想闹出人命不是。
众人坐定之后,傅明宪就去角落里捧来了两小坛酒,“喝些暖暖身子吧。”
宋二笑嘻嘻地接过,“老大居然还在这里藏了酒。”说着就先拍开泥封喝了一大口。烈酒入喉,把他辣得直吐舌头,众人哄笑,他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又把酒坛子传给身边的人。
傅明宪抿了一口,也把酒坛子传了下去。众人分着都或多或少喝了一些,肚里暖了,身子也就慢慢暖活了过来。
“老大,我心里还是觉得挺不安的……”宋二嗫喏着,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宋明宪心里也有些不踏实,他们劫来的小公子看起来年纪实在太小,这么小的孩子就能知道调戏良家妇女了?怕是毛还没长全。
“是不是按察使家还有更小的孩子啊?”有人提了一句。
宋明宪摸着下巴思考了起来,现任的这位按察使是今年入秋后才来上任的,众人的对他家的情况都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出身自京城世族赵家。这种人家家大业大,不为外人道的事情也多,他们今日劫到的是他家的庶子或是私生子也未可知。
众人一时也想不出头绪,傅明宪烦躁地甩了甩脑袋,嘟囔道:“要是衍思在就好了,他一定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听他提到自家哥哥的名字,宋二笑嘻嘻道:“老大,要是我大哥在,咱们此行还能这么顺利么?”他大哥最是知礼节、懂进退的了,肯定是不会让他们这么胡闹的。
傅明宪道:“算了,都别想了,回头等那小子醒了再审问一番也就知道了。你们都在山上待了半宿,眼下身上可有什么难受的?”
宋二等人虽然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却是常年待在军营里,跟着兵士们一起日夜操练的,这么一点辛苦他们倒也不看在眼里,便是素来最爱偷奸耍滑的宋二在身子暖和过来后,也没觉着哪里不好。
众人又分着胡饼吃了,便坐在炭盆前热热闹闹的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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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琢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自己睡了十分舒适香甜的一觉。而这种舒适香甜的感觉,在她出宫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而等她再睁眼,看到面前影影绰绰坐了一堆人,再回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情况,她霎时就吓白了脸。
她颤颤巍巍地刚从榻上坐起身,便有一人发现了她的动静,立刻站起身走了过来。
玉琢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下意识地连连后退。
那人走到近前,却是格外的和气,温声道:“小娘子,你醒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感受到对方没有恶意,玉琢这才敢大着胆子抬头打量起来——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红衣少年,少年肤色不算特别白皙,但隐隐透出粉红的血色,一对儿浓眉十分英气,一对儿桃花眼却像夜空中闪亮的星子,比她见过的宫中的任何一位的妃嫔的眼睛还要好看。
玉琢愣了愣,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视线落在少年挺直的鼻梁和干涩起皮的嘴唇中间。
“是不是吓着你了?”傅明宪见她久久不说话,越发放柔了语气,“小姐娘子别怕,眼下不会再有人欺侮于你了。”
“是你们打跑了来劫车的歹人吗?”玉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太确定地问道。她当时身在马车里,并不知道外头的具体情形,只听侍卫们说是遇到了劫道的宵小。眼前这些人看着都只有十几岁,自然不可能是能胆敢光天化日劫道的歹人……可这些个半大孩子,怎么能有本事从那群穷凶极恶的人手里救出来呢?她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
被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称作‘歹人’,傅明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想解释一番,那边厢宋二已经一个健步冲过来,开腔道:“这位姑娘,我们兄弟几个大冷天地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一口一个‘歹人’,你骂谁呢?”
玉琢也是玲珑心肝,闻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当下脸色就越发惨白了。
傅明宪没好气地敲了宋二一个爆栗子,这个宋二,怎么就能这么不懂怜香惜玉!
“你、你们……”玉琢吓得完整话也说不出了。
而这时候,外头又跑进来一个半大少年,口中道:“老大,柴房里那个小胖子醒过来了,嚷着要人给他松绑哩!”
听到‘柴房’‘松绑’这样的字眼,一天之内遭遇过几回惊吓的玉琢眼睛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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