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万般不好,但胜在有一点好,那就是做事认真。崔景行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修改着根本不会有人审阅的史稿。
慕疏风把手边这一摞的史稿审阅完,抬头看崔景行还在那里涂涂写写,对方那一双眼睛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眨一下,就像是他已经腐朽的脑子一样总是转得那么慢,这样一个木讷的人很难引人注意,但慕疏风的目光却几次三番在他的眉眼上扫过。
崔景行很专注,似乎没有察觉到对面的视线。
慕疏风见他这样专注,怔了怔有些出神,恍惚间看到对面那人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只盛满水的长颈花浇,花浇里的水缓缓倒入下面的花盆,那人凝视着花盆是那样的专注认真。
崔景行工工整整地把修改的史稿抄录完,将笔在笔架上摆好,这才吹了吹墨迹,双手递过去,“慕大人,下官改完了。”
慕疏风回过神,对面没有花盆,没有花浇,更没有故人,只有一个与故人眉眼相似的书呆子。
“大人?”
慕疏风没有流露出异样情绪,他把稿子接过来,字迹清秀干净看上去很舒心,做事还真认真,他却把稿子又压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罢了,还是用最开始那一版吧。”
崔景行辛苦了一天,最后还是原封不动的用了最初那版,是个人都难免窝火,他却只是微微抿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收拾桌子上的笔墨。
慕疏风道:“还生气了?”
崔景行站起身,捋了捋袖子,行了个十分酸腐刻板的大礼,正色道:“下官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
“你的确得罪我了,但我却并不是因此而折腾你。”慕疏风把他写过的稿子摊开,“你看,你博闻强识虽有史学,却辞章凡凡,一无史才,照本宣科亦无史识,如此又与负责记录的职官有何区别?”
崔景行想不到慕疏风会说出这番话,他暗自揣测却没有插嘴,依旧木着脸似在听训。
慕疏风继续说道:“各司将事务的记录文书封送史馆,以便史馆摘取写作国史。如起居郎记录皇上言、行、国事商议,若只负责照本记录,那为何还要把起居注送到史馆再做删改?如此费时费力岂非多此一举?”
崔景行看着慕疏风的侧脸,慕疏风不似在玩笑反而极为认真。
慕疏风道:“古之良史,史学、史才、史识缺一不可,史馆不单单是对时事进行记录,还要对前史今史进行编簒,你......”
他抬头看向崔景行,对上一双木讷无光的眼睛,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有皮无骨,终非故人。
“慕大人?”
慕疏风眼中难掩失望之色,他把手里的稿子扔回桌子上,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起身道:“把这里收拾干净。”说罢,他便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离开了。
史馆门口早早地就停了一辆马车,一个灵秀可爱的少年站在马车前,冲慕疏风招了招手,“主子!”
慕疏风走过去,“祭品都买了吗?”
“都买齐了,是老爷亲自去买的。哎?主子,你今日怎么不高兴了?”
“遇见了一个人。”慕疏风钻进马车里,掀开窗帘望了望外面,马车缓缓离开。
慕七听罢更加惊讶了,除却今日,他从未见过主子失态,于是隔着车帘问道:“是故人?”
“很像故人,终究不是。”说罢,慕疏风便不再继续说了。
书房里只剩下崔景行一人,他低头看着一桌子的史稿,眼中浮现出疑色,“慕疏风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上去似乎生气了,又似乎没生气,最后对他说了那么多话不像是在发火,反而像是想要教他做史?
“真是......性情难测,喜怒无常。”崔景行摇了摇头,他把废纸收起来,看了一眼天色,便去了趟茅厕,准备打道回府。
天气闷热,崔景行蹲在茅厕里,单手捂着鼻子,眉头微蹙似乎在苦思什么事情,半天后他才猛地喘了一口气,看样子憋得够呛。
就在这时,隔壁的茅厕忽然传来了一丝有人踏步的声响。他在这里蹲了这么久,可没听到有人进出,怎么隔壁突然出现了踏步声?崔景行吓了一跳,他屏息侧耳细听,隔壁又没有动静了。
青天老日下,崔景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硬着头皮高声问道:“何,何人在隔壁?”
“是我。”隔壁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回答。
崔景行微微一怔,“老修撰?”老修撰不姓老,但他年纪最大,头发胡子都白花花的,史馆便都叫他老修撰。
“不然你以为我是鬼吗?”
崔景行呐呐道:“我没听到您进来。”
老修撰长叹一声,“今天是初一。”
每月初一,慕疏风来史馆过局,每月初一,老修撰都要在茅厕里蹲上一天。
崔景行道:“初一如何?”
“我可不想看到慕狗。”
崔景行闻言顿时了然,他沉默一会儿道:“其实慕大人并非嗜杀之人。”
老修撰冷哼一声,“我岂是贪生怕死?可恨手中无利剑,斩得奸佞祭英灵。小子,你也是个庸碌无能之辈,既然你那么喜欢跪慕狗,便不要再同我讲话。”
崔景行吭哧吭哧半天,满脸通红,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活脱脱的一个笨嘴呆书生。
气氛静默片刻,老修撰意识到隔壁这位平日里就孤僻木讷不怎么会说话,他心道,自己和这么个书呆子置什么气?老修撰主动开口道:“慕狗走了吗?”
“走了。”崔景行老老实实地答道,双目一直冷漠清明,嘴上却犹犹豫豫地问道:“我想去秘阁找点书,您资历最老,可有什么法子吗?”
自打二十年前的史馆监修因为修著前朝史被株连九族,收集皇家藏书和□□的秘阁便不随意开放了,想要进去看书,就要找人托关系,偷偷摸摸的进去看上一阵。
崔景行一向孤僻很少主动求别人帮忙,老修撰倒是有心帮一把,但他突然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如今总管秘阁的人是慕狗,你想看什么书?难道我们史馆里没有吗?”
史馆负责修著国史,为了方便查阅和撰写,全国大部分的书籍在这里都有储藏。
“没有。”
老修撰又沉默了,这一次过了更长的时间,他才继续道:“崔小子,你是不是要动梁史?”
普天之下,能让史馆里的人查无可查的书籍,也只有是和前朝有关的了,自打二十年前秘阁被封闭,有关前朝的书册也一同被锁进了秘阁里,而修撰前朝史一事也不再有人提起,从此原本炙手可热的史馆也沦为了末流衙门。
崔景行目瞪口呆,半天后道,“老修撰,我怎么敢.....敢动那要命的东西?”
“哼,你知道最好,你可别忘了二十年前的穆平生是怎么死的?”老修撰顿了下道,“不过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这么有骨气的人。”
崔景行道:“我只是喜欢古籍。”
“哼,你要进秘阁就去找慕狗,反正你们喜欢跪他。”
崔景行皱起眉头,慕疏风?这一天相处下来,他便看出慕疏风可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请慕疏风帮忙恐怕不太容易。
管家崔恩知道今日慕疏风来史馆,他一早就守在门口,看到崔景行回来,连忙迎上去问道:“少爷,慕疏风没有为难你吧?”
“算不上为难。”崔景行道,“他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
崔恩笑道:“反正日后少爷也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
“那可未必,还得有劳你帮我打探一下慕疏风的喜好,我该日要找个由头去拜访。”
崔恩微微一怔,“少爷,您往他跟前儿凑什么?”
崔景行看了他一眼,“我要进秘阁。先皇将前朝典册付之一炬,如今能看得到的寥寥无几,我也只有去秘阁碰碰运气,否则如何修成梁史?”
“少爷......”崔恩一脸担忧。
崔景行摆手制止他的劝慰,道:“崔叔,这些年多亏有你照顾我,我朝不保夕的,你还是早日娶妻生子,来日也好有人养老送终。”
“少爷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崔恩皱眉道,“老爷生前对我有大恩,他遭逢大难,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替他将您抚养成人。我如今别无他求,只希望能看到少爷平平安安的活着,来日看到少爷妻儿圆满。”
崔景行轻叹一声,“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梁史未成,先父遗志未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平常人一样活着。”
崔恩低头道:“我知道少爷不会改变想法,只求少爷能万事谨慎而行。”
崔景行点燃一盏油灯,看着灯芯上明灭晃动的火花,“我会谨慎的,一晃都过了二十年了。”
崔恩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崔叔,祭品准备好了吗?”
“今天是恩公的祭日,我一早就准备好了。”
崔景行起身拍拍衣服,打开衣柜,下面的格子里放着一套白色的孝服,他的手停在孝服上摩挲了许久,似在回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把孝服双手捧出来。
崔恩退出屋子,在院子里拜了香烛等祭品,等他摆完,崔景行也出来了。
崔景行手里捧着一块牌位,一步一步走向祭桌,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摆上去,然后后退两步,双手抬起跪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牌位上的名字——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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