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阁”里的厨师,无一例外,都有自傲的资本。
来这里做自助餐的厨师,他们有的是得过各种厨师大奖的赛场派,有的是出身厨师世家浸淫几十年厨艺的积累派,有的是出国学习过中西合璧的改良派,有的干脆就是兢兢业业将一道菜做到极致的经验派,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还尚不能独挡一面,成为一间“秦阁”分店的主厨。
秦朗在挑选西部各分店的人选时,刻意挑选出好几位不同流派的厨师,并向他们许诺:谁的菜最受孩子们欢迎,谁就能得到晋升下一间“秦阁”主厨的机会。
“秦阁”每一间店的主厨,除了丰厚的薪资外,还能得到店内盈利百分之二十的分红,而且不像经营酒店有风险,这百分之二十是旱涝保收的。
每一间“秦阁”的主厨,代表着“秦阁”对他的认可,也代表着名利双收。
秦朗了解人性,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厨师们对孩子的喜爱和同情上,而是直接用利益诱惑着他们,主动愿意到这偏僻山村来,为一群小孩子做什么“自助餐”。
也因为如此,所有的厨师都对自己做的菜下足了功夫,不但考虑到当地的人文环境和受众群体,还根据天气情况和饮食习惯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变。
譬如其中一道“原味砂煲鱼饭”,原本用的该是一种海鲜饭,但秦朗担心孩子们对海鲜过敏,让他们减少对海鲜的应用,其中一位擅长烹饪海鲜的厨师当即另辟蹊径,将“砂煲海鲜饭”变成了“海鲜鱼饭”,将五常大米与当地特有的冬季鲤鱼汤搭配,凸显了原料自身的特色,使米香与鱼汤的鲜美充分散发出来,每一粒米都浸入了鲜美的鱼汤,揭开锅盖后鲜香四溢,上面的米饭鲜美软糯,而砂锅底部的锅巴却焦黄香脆,口感截然不同。
这样的一碗饭,即使不吃菜,只要揭开锅盖,也足够吸引孩子们来选择。
有些在外形上下功夫,将摆盘装点成各种卡通形象;
有些考虑到孩子们没什么条件吃肉,选择做肥美多汁的肉菜;
有些考虑到肉食太多冬季蔬菜又少,选择做爽脆解腻的素菜;
不用旁人提点,他们就主动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自己做出的每一道菜都是最完美的,哪怕条件简陋、受众年幼,却也更能凸显出他们的能力。
所以莫说第一次见到这样精致菜肴的孩子们,就连出身小康家庭的苏丽几人也忍不住齐齐咽了口口水。
江昭辉全程是带着设备在直播的,为了直播效果,他刻意从每一个自助餐的摊位走过,遇见那种特别香的菜肴时还特别逗留一下,让黛文婷问下厨师这是什么菜,顺便直播下对这种菜的感受。
于是一档好好的美女主播间,硬是变成了美食直播间。
“我艹,这是一条有味道的直播……”
“66666,我刚刚好像看到了鲍鱼。”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学校,居然还有这样的大厨来做自助餐?”
刚刚还是感动和眼泪齐飞的“欢送会”场景,一下子变成了无数网友纷纷舔屏表示很饿,还有网友一边丢打赏,一边说自己正看着自助餐直播在吃外卖,感谢“加菜”云云。
黛文婷为了增加节目效果,适时丢下另一个重要信息:“这些自助餐的大厨都来自‘秦阁’,这间‘红星小学’就是‘秦阁集团’赞助修建的,之前来这里考察水土的考察组也是‘秦阁’的企业研究所成员,因为这样的关系,‘秦阁’决定派出一些厨师,为孩子们做一顿‘自助餐’,除了为了‘欢送会’的效果,也是庆祝‘红星小学’建成后第一学期的结束。”
黛文婷的解释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关注她的粉丝不少本身就是小资的白领,一听说这些自助餐的大厨是“秦阁”的厨师都懵了,还有一些粉丝没听说过“秦阁”,一个个上网去搜,搜完也沉默了。
这是接待过国宾的顶尖餐饮集团了,只在上海、北京、深圳、广东及其省会城市开设有餐厅,大部分位于五星级酒店里面,一线城市的那些店几乎都是米其林餐厅,一道菜往往要几百甚至上千,就这样要吃上还要提前预约……
【这世界疯了……】
【嘤嘤嘤,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一定是作秀,作秀!】
【我也求这样的作秀,请来对我作秀吧!有生之年能吃上这样一顿米其林,阿不,能吃上这样一排米其林,死而无憾了!】
对于中国人,哪怕美女都不是所有人都能审美一致的欣赏,但美食是。
没一会儿,黛文婷传到微博里的美食截图和视频就被疯狂评论并转发,乡间小学简陋的条件和豪华的菜肴及摆盘形成了剧烈的反差,立刻掀起一波话题度,迅速传播开来。
看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秦朗嘴角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将手机揣回了兜里,开始维持起孩子们吃饭的“秩序”。
“不要挤,不要挤!‘自助餐’是自己动手的,你想吃什么就盛什么,看到每个桌子下面的盘子和碗了吗?自己拿一个,要吃就去盛,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浪费,吃多少拿多少,要是让老师们发现盘子和碗里剩太多,等下就不准拿了!”
秦朗早有准备,掏出刚才活动力的话筒连上手机,大叫着。
“大家仔细看一下有哪些菜,再挑想吃的选,菜品有很多,你们的肚子很小,不要吃的太饱涨坏了!”
然而想不涨坏了是不可能的。
孩子们本就性格未定,什么新鲜食物都想尝试,自助餐的餐桌上摆着的大部分菜肴更是他们平时闻所未闻的,一开始还矜持着观察其他人盛什么跟着盛,等发现真是不要钱随便拿以后,每个孩子盘子里的菜都被他们堆得满满的,直到根本找不到一处空隙才停手。
杜若和秦朗一样,担心孩子们吃太多涨坏了,跟在后面提醒:“吃不掉不要拿这么多,这个高蛋白,吃多了不消化。”
“我们吃得掉的,老师你们放心!”
“我吃的掉!”
“我行的!”
一开始老师们还拦一拦,再一抬眼只见张校长一家跟考察组的成员已经拿着盘子跻身孩子们之中吃得不亦乐乎了,还拦个屁,直接抄起盘子也跟着上了!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长期处于饥饿和贫瘠状态的孩子们对于“吃”都有自己的一套智慧:
他们会每一样先来一点,每一种都尝一尝,然后再挑选自己喜欢的去吃,不喜欢的会互相比较和交换,绝不会浪费一旦粮食。
他们对于“肉”有着绝不同寻常的“固执”,盛菜时会先挑自己认识的各种肉菜,再挑自己不认识的各种肉菜,最后才选择吃一些素压压油腻,而且以凉拌和白灼为优先。
即使肚子还有盈余,他们还是抛弃了粤菜中最为经典的各种“饭”,直奔粤菜里各种精致的点心而去,用刚从热腾腾的蒸笼上取下的“水晶虾饺”和“小猪奶黄包”、“花篮干蒸烧麦”等点心填饱自己快要爆炸的肚子。
只把那些使出浑身本领做出秘制盖浇饭、煲仔饭、捞饭的厨师们看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要不是几个老师捧场吃一点,简直要创下“无人问津”的可怕业绩。
食物的香气和热度盖过了这里干冷萧瑟的天气,比食物的香气和热度更热烈的是孩子们餍足的表情和兴奋的精神,这种名为“自助餐”的吃法让所有的孩子们都展露出灿烂的笑颜。
哪怕是在米其林餐厅里,你做出的食物再好吃,哪怕你面对的是个以食为生的饕客,他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仿佛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的满足,仿佛你满足的不是他的胃,而是他的灵魂。
渐渐的,站在每一条餐桌后面的厨师,也被这样的笑容所震撼。
那些一开始因为不被孩子们选择或者被选择的功利心与急切感渐渐淡去,所有的厨师到达这个“水准”都是对自己有追求的,他们也许能满足最挑剔的食客,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满足这些孩子。
于是有些甚至主动向着孩子们介绍起他们吃的是什么菜,怎么做的,用的是什么材料,询问他们对自己的菜哪里满意,哪里不满意。
“我觉得太淡了。”
一个孩子有些羞涩地说,“不下饭。”
“刺太多了,我不会挑刺啊。”
“我不喜欢喝黏糊糊的汤,吃不出什么东西。”
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说出来,又被记下来,无论有用还是无用,只要是对自己的“厨艺”还有追求的人,都不会轻忽这一次“机会”,有些甚至已经在心里嘀咕着是不是要将这样的“活动”多来几次,偶尔也去去贫困的地方,给别人做做饭。
秦朗几乎是全程带着笑意看着这一切发生的。
“你笑得真恶心。”
不知什么时候,杜若出现在了秦朗的身侧。
“像是看到自己养的姑娘主动出去接客的老/鸨。”
“你说的真难听。”
秦朗“噗”地笑了,“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你看,他们平时在后厨里,就算什么名人来了想见一面都不会愿意的,但现在竟然会弯腰请教一些连什么是‘粤菜’都不知道的小孩子。”
“菜很好吃。”
杜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嗯?”
秦朗不解地抬眼。
“我说,‘秦阁’的菜很好吃。”
杜若露出难得温柔的表情,“一个餐馆的灵魂在于菜好不好吃,你们证明了即使用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出不简单的美味。菜很好吃……”
她拍了拍秦朗的肩膀。
“‘秦阁’会成功的。”
一个会关心孩子能不能读书、普通人能不能吃上既精致又美味菜肴的餐饮集团,一定会成功的。
秦朗听懂了杜若别扭的夸奖中蕴含的潜台词,于是笑意更深了。
两人闲聊中,一个矮小的姑娘似乎是终于找到了杜若在哪儿,犹豫了一会儿,放下自己手里的汤碗,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待走近了点,杜若认出了走过来的孩子,是她曾经代过课的低年级学生马珍珍。
杜若曾经非常反对苏丽用“小恩小惠”奖励学生,她认为这么做弊大于利,如果孩子们习惯了奖励,也许在没有奖励刺激的情况下,就不会自发的去努力了。
但在马珍珍身上,她看到了自己这种猜测的多余,因为即使是刚刚教授教育的孩子,也会明白什么是“懂得廉耻”,什么是“珍惜机会”,什么是“勇敢争取”。
她很怜惜这个被父兄错待的孩子,所以看到马珍珍过来时,她主动迎了过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帮忙的地方。
“杜老师,我今天吃饱了。”
马珍珍舔了舔还带着肉汁的嘴角,从校服的大口袋里掏出一袋什么东西。
“这是老师上次给我的饼干,我一直留着。我原来想,要是哪天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把它吃了。”
这样,她就知道什么是“饱了”。
但今天,她不用吃这袋饼干,就已经知道什么是饱了。
“我,我请你吃饼干。”
她把饼干往杜若手里一塞,像是终于忍不住自己满满的羞意,掉头跑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心里的意思,就这么跑了。
只留下握着一小袋奥利奥饼干的杜若,满脸懵逼。
秦朗看着杜若难得傻眼的表情,哈哈大笑。
***
这一场自助餐,足足进行了三个小时。
从十一点半开始,孩子们吃到了一点半,还有人依旧流连忘返,直到张校长很肯定地宣布剩下来的剩菜剩饭会给他们打包带回去当晚餐,孩子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和老师们一起回到教室,进行接下来的“联欢会”。
如果说早上的“欢送会”是向曾经帮助过“红星小学”的人表达谢意,那下午的“联欢会”就像是吃饱了满足后的一场休息和娱乐,更多的是进行一些不需要体力和脑力的小游戏,比如击鼓传花之类的。
到后来,张校长突然站起身,按照原本的安排,怂恿几个老师也上去给孩子们表演节目。
杜若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她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别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时候,她要拼尽全力去学习才能堪堪达到中上的水准,勉强不会让母亲失望的水平。
父母从小离异的生活环境,母亲工作又忙,也没有什么人会接送她上那些才艺班。
她唯一的才艺,就是“什么都靠自己”。
但这样的场合,自然是不能让孩子们失望的。
先是从小练习舞蹈的黛文婷站起来,大大方方地上台,拿出准备好的伴奏,给孩子们表演了一段优美的舞蹈。
而后苏丽也不怯场,跳上台就给大家唱了一首歌。
等到江昭辉的时候,他给了杜若一个眼神,示意两个人一起上台。
杜若扭扭捏捏地站起身,带着满脸的不好意思,站到了江昭辉的身边。
他们要表演的,是一段双人相声。
只不过,杜若扮演的是旁边“捧哏”的那个角色,那种全程都是“嗯”、“啊”、
“是吗”、“那可太了不起了”台词的角儿。
好在江昭辉选的相声既短又有意思,孩子们从头到尾笑得前俯后仰,也没有人注意到表情僵硬的杜若全程在实力划水。
秦朗在台下看的又好笑又佩服江昭辉,佩服他有这样“拉”同伴一把的机智。
等到了秦朗时,孩子们纷纷起哄。
“秦老师唱歌!”
“秦老师抱着吉他唱歌!”
匆匆下台的杜若抬起脸,突然想起他之前似真似假的抱怨。
“她不是喜欢弹吉他唱粤语歌的男孩,只是喜欢的那个男孩弹吉他唱粤语歌……我能怎么办?抱着吉他和人家PK吗?”
一想到这个,杜若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也跟着起哄。
“唱一个,唱一个!”
秦朗看了旁边起哄的杜若一眼,竟大大方方地提起旁边摆着的吉他,三两步跳上了台。
“好!”
“干得漂亮!”
秦朗嘻嘻哈哈地笑着,在江昭辉扛来的椅子上坐下,似模似样地调了下音,对着架起来的话筒说:
“既然大家都想听我唱歌,这么盛情难却,那我就唱一首。”
他看了眼马珍珍,目光从马珍珍身上略过,最后落在了杜若的身上。
“我要唱的歌,名字是《请我吃饼干》。”
杜若只觉得口袋里的饼干袋子突然好像发烫一般,脸皮子也烧了起来。
秦朗却已经低下头去,拨动起琴弦,用谁也听不懂的粤语,轻轻唱出他的惆怅。
“那一块饼乾,仍能令你快乐到吃光。
你那容貌枯黄,但你不惊怕饥荒,请我吃饼干,
泪差点要淌。
偏僻高原遍地茫,最矜贵志愿原来是上堂。
你说你学懂讲晚安,希望有翻厚垫当床,
但最向往,看雨滴到访。
天涯长万里,一转身已经远离。
踏遍这地球繁华绝美,但未曾忘记你。
天才难及你,不必懂谁是谁非,每日要为进食皱眉。
无智慧去探索天理,才穷得凄美。”
竟不是情歌。
除了曾迷恋过一段时间粤语歌的江昭辉以及喜欢香港电影的杜若,大部分人只能听懂一个大概。
“你真正纤瘦,迷城内女士谁是你对手。
你说我是否要走,我不敢答相恋的也会分手,什么可永久。
饼干碎如花粉般颤抖,你舔着来娱乐舌头,
完成後便张开笑口,不像我永远要理由,为了奋斗,笑对着四周。
天涯长万里,一转身已经远离。
踏遍这地球繁华绝美,但未曾忘记你。
天才难及你,不必懂谁是谁非,每日要为进食皱眉。
无智慧去探索天理,才穷得凄美……”
耳边是秦朗的浅吟低唱,杜若摩挲着口袋里的饼干袋,久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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