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十八岁那年,即将进入人生最重要的高三,却被母亲李婉强迫着从郊县的高中转学去市里最好的高中。她的全部东西被装在一个小行李箱里,塞进了出租车后备箱。
李婉上副驾,招呼她上车。
她不愿意,站在路边不肯动弹。马路对面的老楼,四层的一扇窗户开着,父亲崔明生站在窗边对她摆手。
李婉仰首看了一眼,“别看了,你爸心里也是愿意的。这样的好事求也求不来,妈妈好不容易才办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看她一眼,十分抗拒。
“你大街上随便问问,进全市最好的高中读书谁不想?住别墅谁不想?有专人照顾日常生活谁不想?还有最好的课纲老师补课指导,谁不想?”李婉下车,拉开后座门,将她推进去,“那些老师放外头培训班,多少人求着见个面都没门路,你懂不懂?现在觉得陪读丢人,都是无聊的自尊心,学到的知识才是自己的。”
崔玉垂头,玩着手指甲。
“连你一共五个小孩,白林性子皮了点,但本性是好的;元书昀不爱说话,好打交道;赵子铭要活泼些,爱唠叨,但成绩最好,你还得跟人家多学点。另外一个是女生,叫夏涵,看起来有点任性,但顺毛摸就没事。全是家里有钱的主,因为都是高三,又读同一个学校才结对的。”
“房家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别墅,安排了一个生活老师管你们的吃住。白天照样去学校上课,放学就回家。补习老师有七个,平时按课表来,周六集中上大课,周日休息一天。你白阿姨两三天去一趟,要好好表现,知道吗?”
没得到女儿的回答,李婉皱眉,“现在怪妈妈多事,等你长大了才晓得,这是你一生的资本。”
资本二字李婉经常挂在口中。
她大学考得不错,好几个同学非富即贵,带累得她心气也挺高。毕业后分配在当地大型国企采购科,社会地位和收入都很好。可惜好日子没多久,单位破产,老公生病,家庭发生经济危机。也是运气好,也是她自己能放得下身段找老同学帮忙,成了白女士的管家。
白女士自家背景不错,老公也出息,借着她家的人脉发了财,她也成了贵妇人。交际应酬,投资理财,打理不知多少的房子商铺,忙得分|身乏术,急需可靠的管家或者助理帮忙。
双方一拍即合,达成雇佣关系。
那时候,房还只算是城内上等人家,算不上全国知名。
李婉沾了白女士的光,吃过见识过,每次回家和老公女儿吃饭都会提及资本。
找门路,走关系都是旧时候的说法,怎么看都是歪门邪道;可若是改成了资源和置换,又好听又高大上,也光明正大起来。
给白女士做管家,听起来是旧社会的职务,显得低人一等,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能接触老板近身隐私,能帮老板解决许多不方便之事,能得到老板的依赖和尊重。于普通人而言,这个工作是她的资源,她因此给女儿弄到了许多人都没有的学习机会。
每当这时候崔明生就会用公筷给崔玉夹菜,对她笑笑,“吃吧。”
李婉还要再说,崔明生就笑眯眯,“李女士,条条大路通罗马,你走的不是唯一路径。”
“是捷径。”她坚定,“是我给她安排最好的路。”
崔明生秉持吃饭天大事的原则,饭桌上不和人争吵,只在事后告诉崔玉,“别怪你妈,她是被钱闹得慌。我身体不好,工资全用来保命了,她想方设法抠钱都是为了把你养得最好。”
“爸,你以前说妈心气高,现在怎么变得那么俗气了?”崔玉忿忿不平,“她老说你,你都不回嘴。”
“贾宝玉说姑娘嫁人就从珍珠变成鱼眼睛,其实归根究底还是生活磨砺。她可能方法有问题,但初心是对的。你也别把房家想得龙潭虎穴,咱们单纯去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
父亲才四十出头,但已经满头白发,皮肤也因肝病加重而发黄发黑。明明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帅气男子,却不得不屈服于生活。
出租车进别墅区,弯弯拐拐,最终停在一栋纯白色的小建筑后。李婉下车,将行李箱子拉出后备箱。崔玉终于开口,伸手接了箱子,“我自己拿。”
李婉有点安慰,到底是自己女儿,没别扭太久。
出租车离开,她站到花园的后门口,按下门铃。
等待开门的时间,她伸手拉了拉崔玉的衬衫衣领,正了正衣摆,“妈晓得你别扭,但无所谓的自尊心先放放。高考是大事,能用起来的资源都要用上。白林心思没在读书上,白女士着急得不行,花了大力气才组了这个学习小组。她晓得你成绩好,又听话,顺水推舟给了这个人情。唯一的希望呢,就是想你能给他一点正面影响。”
“你呢,要懂事。”
“这世上好东西很多,人人都想要。可若是够不着还非要,就成了抢。”
“寄人篱下不可耻,咱守本份,不妄想,拿该拿的,绝不妄想不该要的。懂?”
崔玉懂,便是崔明生口中经常说的不卑不亢。她点点头,“我晓得。”
李婉欣慰地笑笑,“苦也只有一年时间,等考上一个好大学就放心了。”
铁花门啪嗒一声,李婉推门,“进去吧。”
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通向后门,沿路是玫瑰花丛,之外是绿草坪,一直延伸到前庭和后院。说是小别墅,但这规格分明大别墅,已经突破崔玉的想象。她不知繁华的海城市区居然有这样宽敞的地方,报纸上明明说了寸土寸金。
崔玉拎着箱子跟在后面,脑袋被猛然撞了一下,眼冒金星。她惊叫一声,却见一颗篮球落地,滚向花丛。她摸着后脑勺,扭头看向球来的方向,一个头发盖着额头的少年跑来。他身量极高,长手长脚,一身黑色短运动服,英气逼人。
“把球扔过来,快点——”理所当然的语气。
李婉问,“打着哪儿了?痛不痛?”
痛不是很痛,但牵着神经,眼泪花都出来了。
崔玉摇摇头,“还好。”
“快点呀,别傻呆着——”少年又在催促了。
崔玉脚将球勾过来,“妈,那是谁呢?”
“房白林,白女士的儿子。”
“嘿,呆子,听不见人说话吗?”房白林烦躁了,速度更快。
李婉便笑,拿了行李箱进屋,“去吧,和他们玩一会儿,先认识认识。你的房间在一楼,我去给你放东西——”
崔玉躬身拿起球,手上掂了掂。房白林见她要动作,便停下来,扬手勾起准备接住。她瞄准了,冲着他面门甩过去,用了全部力气。
球走直线,速度很快,眼见要撞上去,房白林伸手挡在脸前,一把给抓住了。
她稍微有点遗憾,居然没打着。
房白林抓着球看了看,再看看崔玉,咧嘴笑着过来,“你谁呀?”
“你刚才打着我了。”崔玉回答。
“啊?”他好像没听清楚,“打哪儿了?”
居然还不道歉?
“头。”
“你没躲开?球过去的时候,我吼了一嗓子呀。”
鬼话,谁听见了?
他还笑,将球抛起来又接住,“哎,这么说起来你是故意砸我的?报仇是吧?小气鬼——”
房白林后面钻出来一个差不多高却更瘦些的少年,白运动衣,白皮肤,寸头黑眼睛,五官更俊秀些。他胳膊架在他肩膀上,“傻叉,不是说了今天李阿姨的女儿要来吗?崔玉,你叫崔玉是不是?”
崔玉点点头,“我是崔玉,你是——”
“我是赵子铭,砸到你的傻叉是房白林,叫大房就得。那边球场上等着的是元书昀。对了,夏涵怕晒黑,躲屋里玩呢。”
楼上窗户‘嘭’一声被推开,一个长发少女探头出来冲着下面大声,“小声点行不行?一群王八蛋,人家作业还没做完。”
房白林仰头便把球抛出去,打在窗户上。夏涵吓得尖叫一声,但也不示弱,立刻回敬了一个玻璃摆件下来。碎渣子从石板上飞溅而起,擦着三个人的身体飞开,崔玉手腕上被拉出一条口子来,流了两三滴血,有点痛。
“啊哦,流血了。”赵子铭从房白林手里夺了球跑开,“大房,你带她去包一下。”
房白林艹了一声,那王八蛋居然不仗义地先跑路,明明是夏涵惹的祸。他转头见她眉头皱得死紧,石板上滴落的血印子在扩大,小声咕哝,“女生就是麻烦死了。”
“不用了,我进去找我妈给包一下就行。”崔玉自我估量了一下不严重,拒绝道。
“切——”他叹口气,伸手拽住着她胳膊,“少废话啦,最讨厌你们这些女生假客气了,搞不懂。”
崔玉对他第一印象十分恶劣,既没礼貌又强词夺理,现在还无端发出地图炮。她挣几下想摆脱,可真看不出他瘦巴巴的却力气大,几乎是用拖的硬扯进了餐厅。一进门便大叫起来,“李阿姨,崔玉流血了——”
一片兵荒马乱,找药箱,消毒,李婉安慰她都是意外。
不是意外也没办法,难道按头让老板家的少爷道歉?
一切平静下来,已经是傍晚,李婉得告辞了。
“小玉,照顾好自己。”她留下了一句话,“皮外伤是意外,凡事往好的方面想。”
崔玉呆在陌生的大房间里,看着周围满满的粉红色软装,心都凉了。才第一天而已,脑袋上多了个小肿包,身体里少了几滴血,对不起三个字无影无踪。
后面的日子怎么熬?
没等她想清楚,窗户从外面被拉开,夕阳的橙光里出现房白林臭臭的脸。
“喂,那个陪读的,我是你少爷。”他下巴扬得高高的。
“该吃晚饭了,居然还要少爷请啊?”
少爷?她微微张口,这是哪个年代冒出来的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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