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这一日早早起了床, 着了身月白色锦缎常服, 简简单单挽了个平髻,簪了支玉扁方。
红豆给她收拾妥帖后, 左看右看都有些不满意:“殿下今日打扮得未免也太素净了些, 万一压不住那些个刁民可怎么办。”
摇光笑了笑没说话,玲珑取了玉针蓑来, 点了一下红豆的脑袋,笑嗔道:“你莫不是个傻的,你想一想你吃不饱饭睡不着觉房屋漏雨马上家就要被放水淹了的时候, 有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你面前露富, 你高兴不高兴?”
红豆吐了吐舌头, 如果真让自己遇着了这个人自己大概会揍他一顿。
雨下得外大,玲珑给摇光披上玉针蓑,撑了把巨大的油伞,才敢出门, 一出了门便上了马车。
左言已经将一应随行人员和物资准备好了,摇光觉得这个少年当真好用, 只是倔了些, 这么大的雨,他依然不愿意回车上坐着, 穿戴着蓑笠,仍是骑着马伴在车旁。
摇光打起车帘, 看见大滴大滴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瞧着都疼, 于是皱着眉,出声道:“这么大的雨,怎得不给自己再备一辆车。”
左言朝她笑了笑:“殿下不用担心,属下就这样骑着马心里踏实。”
摇光心下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再勉强,随着他去了,左右这孩子心里是有数的。
马车行到了清江口,因着修坝,只有一条临时搭建的木桥用于运送物资,并无其他大路可行,马车过不去,只能换船。
左言早早雇好了两艘船,一艘运送物资,一艘载送人员,到了清江滩也有人接应,手脚麻利地就把物资卸了下来。
而三个村落的里正早早就撑着伞候在了码头,一见船靠岸就忙迎了上来:“卑人恭迎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摇光抬了抬手,笑道:“三位不必多礼,如此大雨,快些请起,我们去方便的地方说话才是。”
“对对对,快些去里正厅,来,殿下这边请。”三个里正忙点头称是,引着她们便往里正厅走去。
乡间小路本就难行,如今连日大雨,更是泥泞不堪,玲珑和红豆一左一右,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摇光,左言则默默跟在她三人身后,随时准备护住她们,也亏得摇光今日没穿曳地长裙,不然定是寸步也难行。
就这样摇光也没忘了把该问的话问清楚:“三位里正如何称呼呀?”
离她最近的那位里正答道:“卑人姓周,这位姓赵,这位孙,分别是周家村,赵家村,和孙家村的里正。”
摇光点点头:“那本宫此次前来的用意各位里正可知晓?”
周里正闻言叹了口气:“晓得的,我们都晓得,早几日钦差大人就来与我们商议过了,也问过乡亲们意见了。”
“那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我们三人听钦差大人讲过后,都是同意的,毕竟什么也不如好好活着重要是不?有些人家和我们想的一样,有些人家却坚决不同意,毕竟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呀。”周里正的声音里也有些无奈伤感。
摇光闻言心里大概也有了数。
行了大概两刻多钟,一行人才到达了里正厅,里正厅的院子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百来号人,架着油布雨棚,穿戴蓑笠,在大雨中窃窃私语,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为首的周里正在院门口咳了咳,朗声道:“长公主殿下驾到!”
眼看百来号人挤得密密麻麻的准备行礼,连身子都侧不过来,摇光忙摆手制止:“无妨,本宫今日不过是来看望看望乡亲们的,不必拘那些个礼。”
然后随着里正们在院子前方的大厅屋檐下落了座。
里正厅的屋檐修得比平常的屋檐宽了许多,台阶上摆放一张长条桌子和几把椅子绰绰有余,想来清江滩平日里开居民大会都在这儿开的。
摇光在正中间坐了下来,三位里正并着左言在在她的示意下落座了。
周里正低声说道:“殿下,清江滩三个村落的家长都在这儿了。”
摇光点点头,然后轻车驾熟地端起了那份温婉端庄的笑容:“各位乡亲们雨中相候,本宫甚是过意不去,本想着是来看望看望乡亲们的。没想到倒是添了麻烦。”
清江滩的乡民们虽然整体文化水平不高,但还算淳朴,于是立时有那些胆子大嗓门儿大的人嚷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个乡巴佬,活几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公主,这是多大的荣幸啊!莫说下雨等一个两个时辰了,就是下冰雹等个三天三夜我们也等得!”
一些乡民纷纷附和,里正忙板着脸制止她们,摇光却一点也不尴尬,依然温柔得体地笑道:“既然乡亲们如此热情,那本宫也就不弄那些虚的了。听闻连日大雨,许多乡亲们屋里都受了潮,床铺被褥都没个松软的,于是带了些东西来赠予乡亲们,每家每户每人回头皆可来领取一套崭新的被褥。”
连续好长时间只能就着湿冷床铺睡的乡亲们闻言连声叫好,瞧着台阶上那个打扮素雅笑容温和坐姿端庄的美貌长公主,他们觉得仙女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仙女笑着等他们闹完了,才缓缓开口道:“越州是个好地方,只是这几年一入了夏就是暴雨不断,你们想来也吃了不少苦。”
不提还好,一提伤心事全给勾了起来,大到一整片地的作物被淹死,小到雨天滑了一跤弄脏了新衣服,所有苦水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一时间院子里仿佛进了成千上万只鸭子一般。
里正们瞧得头疼,只道这些个没见识的乡民们在贵人面前丢了脸,摇光却不以为然,笑着默默地听那些乡民诉苦,不打断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等到苦水都倒得差不多了,摇光才缓缓开口:“朝廷知晓越州情况不易,是以特派了状元郎晏大人担了钦差来解决水患一事。”
乡下人许多不知道翰林学士和文远侯意味着什么,但都知道状元郎那是顶顶了不得的人物,得是大楚朝最聪明的儿郎,没想到那个文文弱弱的钦差大人竟然是个状元,众人心里好感和信任度一下无限上升。
摇光接着说道:“晏大人前日里与本宫提了一提根治这越州水患的方法,便是将那清江口中心的堤坝改做蓄水库和泄洪口,调整水位,这样一来清江两岸便可免于洪涝灾害。”
将将安静下去的人群,闻言却又不得了了。
“那我们清江滩怎么办?清江两岸的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了?”
“是不是又想让我们搬?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凭什么让我们搬?”
“搬是一回事儿,且说我们搬去哪里?有屋子住吗?有田耕吗?搬了也是饿死,那不如活活淹死算了!”
“就是!那些当官的只知道自己的政绩,哪里有想到我们老百姓?我们过得什么日子是不是就没人管了?”
“大家稍安勿躁。”摇光声音清冽温柔,透过雨珠砸在油布棚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众人这才平息了一下怨气。
稍稍安静后,摇光接着说道:“诸位且听我说,这几年,没有泄洪,一味修堤筑坝,诸位的日子当真就过得好吗?秋收够吃饱吗?房屋住得舒服吗?长年受湿关节是不是会疼痛?”
众人闻言却不做声了。
“清江的堤坝一味拦着,你们位于上游,过得苦一些,倒是也还能过下去。可是这个水势到了下游,拦都拦不住,你们知道每年寿徽府和抚山府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吗?你们尚还有家人屋田,可是那些人讨饭都没得地方讨。”
“诚然,这些并不是你们的错,老天爷要给磨难,我们也怨不得谁。只是既然天灾如此,我们能不能就少些人祸?人心都是肉长的,本宫瞧着你们吃不饱睡不好心里疼,你们瞧着那些小孩老人就活生生地饿死在街头,你们会不会心疼?”
“本宫知晓,修建蓄水库和泄洪口,淹掉清江滩,是对你们的不公,这是你们祖祖辈辈打造的家园,你们一辈子生活的地方,哪里能够说舍弃就舍弃?”
众人听到这儿忙附和。
“是呀,一辈子就长在这儿了,说没就没了,我们就成了那没有根的人了。”
“我们也知道水患苦,可是这到底是我们的家啊,怎能说走便走?”
“不是我们自私自利铁石心肠,我们祖上到现在都是农民,农民离了这地,可还怎么活?”
摇光微微折了折眉,叹了口气:“可是如今你们执意留下,这日子就当真过得好吗?万一水患更加严重,冲破了堤坝,届时淹了整个清江滩,莫说那些田产,只怕你们命也没了。不是本宫危言耸听,确实是高人所言,今年这雨怕是比往年下得要更大,更久,若非当真没有办法,本宫又如何忍心让你们背井离乡?”
众人骇然,原想着赖活着便赖活着,如今看来竟是朝不保夕?
“长公主此话可是当真?”
周里正忙呵斥道:“怎么说话的?长公主还唬你们不成?哄骗你们有什么好处?长公主金枝玉叶,却为我们这些个平头老百姓操碎了心,你们莫不识好歹!”
周里正是个老秀才出身,又素来有些口碑威严,众人一听,只觉得有道理,毕竟他们是死是活都碍不着长公主吃香的喝辣的,殿下能有如此考虑,已经是个菩萨心肠了。
摇光虽说是有点道德绑架哄骗的意思,但是根本的理也确实是这个理,说到底也确实是为了越州的百姓们好。
摇光见众人神色有些松动,继续说道:“本宫也知晓你们在担心什么,你们说得对,农民没有了田地,就没了生活。所以本宫便做了主,只要诸位同意搬迁,那便在周里正处将每家的田产人口信息登记好,届时你们有多少田产,搬迁后便可分得多少田产,除此之外,每户人家还可多分得两亩良田三亩劣田,每个人分得安置银十两,免去赋税徭役五年。”
田不仅不少还多了?还有安置银?一人十两,一家便可得好几十两,那可是大丰收年的时候一家人一整年的收入啊。还免除赋税徭役,如此想来,搬迁后的日子当真会好过。
众人心下不免动容,稍有那些读过书的年轻人,却提出了质疑。
“官府哪里有那么多田,那么多银子?每年连赈灾米粮都发不足,我们凭什么相信?回头搬了家却什么都没有,我们又找谁说理去?”
墙头草们一时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就又不是很想搬了。
摇光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笑着道:“不必着急,往年是往年的事,那时本宫还未曾来越州。如今本宫来了越州,那整个越州子民就是本宫的职责。所有的田皆从本宫名下资产划出,所有的银两也由本宫来出,搬迁之日,本宫会派出长公主府所有家丁府兵前来帮忙,后续房屋搭建之事,本宫也会协助官府落实到底。”
众人闻言皆咋舌不已,连三位里正面上也浮现了惊愕之色,早知道,这算下来可是好大一笔田产和钱银,且毫无回报,长公主竟然全私掏了腰包,她这是图什么呀?
“长公主殿下此话可当真?”清江滩的百姓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摇光笑着点点头:“自然当真。本宫身为当朝长公主,受封越州,享百姓供奉,自然便应当为天子分忧,为百姓解愁。所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左右本宫也饿不死,所将来真的穷得没饭吃了,想来乡亲们也愿意请本宫吃顿饭。”
大家伙儿却没想到这仙女似的长公主竟还会打趣开玩笑,于是也哄笑道:“到我们家来吃!只要长公主来,我就杀一头猪!”
“我把鸡鸭鹅都杀了吃!”
“我要杀一头牛!”
一时间气氛缓和了不少,阶层之间那些敌对的箭弩拔张也渐渐淡去。
摇光见时机差不多了,正了正神色,接着说道:“这些是本宫给予大家的承诺,本宫以天家血脉起誓,若本宫有一事未曾做到,那本宫便自请削爵,离开越州,永不享越州供奉。”
堂堂一介长公主,大楚朝最尊贵的女子,如此纡尊降贵,为国为民,仗义疏财,还立此重誓,百姓们心中都感念不已。
素来官家和贵族都是欺压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顾他们的死活,所以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那些官差的话,离开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土地。
可如今来了这么位长公主,不颐气指使,不高高在上,反而处处为他们考虑,他们心中自然多了许多信赖。且长公主一字一句,都没打过官腔,实实在在说到了他们心坎儿上,解决了他们的问题。
虽然他们不是什么大明白人,却也不糊涂,分得清好歹,拎得清事儿,知道搬迁后自己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而且还能缓解越州水灾。于是本来说什么也不肯搬的这些人心中早已动摇。
摇光瞧着众人面色,知道自己的嘴炮取得了胜利,于是趁热打铁:“本宫现在也不强求,给大家一日思考时间,若同意地便到里正处报道,若超过了三分之二的人同意,那三日后本宫便派人来帮助大家,毕竟再拖下去,到时候想搬也来不及了。前二十户同意搬迁的人家,每户再加二十辆文银安置金。”
此话一出,那些早被说服的家长忙举手到:“我家同意搬!”
“我家也同意!”
“还有我!”
大家纷纷抢在前头,想再争那二十两文银。
而那些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的,见大家都愿意搬,心里一寻思,超过三分之二的人愿意那么总归要搬,既然如此那不如积极一点,还落个好脸面。
于是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登记报名同意要搬。
三位里正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手忙脚乱地登记好了,完了一数,好嘛,家家户户一户也不落。
摇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看来素来只有嘴炮能够取得战役的最后胜利。
“今个儿雨大,既然事情已经定好,那诸位便先行回家吧,给家里人好好说说。”然后又转头对左言道,“你带着人把床褥那些纷发下去,一定要挨家挨户送到屋里,如此大雨天,不要给乡亲们添了麻烦。”
“诺。”左言说着便起身去指挥了。
“玲珑红豆,你们两个也辛苦一点,跟着去吧,遇上有些一时想不过来的女眷,你们跟着安抚安抚。”
“诺。”玲珑红豆也就跟着去了。
左言瞧她二人来了,皱了皱眉问道:“你们也来了,那殿下身边谁来伺候?”
红豆笑了笑:“无妨,殿下其实不是很喜欢别人近身伺候,我们先把这些个正经事儿做妥帖了,殿下才高兴呢。”
左言想了想,总归在里正厅,还有三位里正陪着,应当无碍,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厢院子里的人也纷纷走干净了,周里正松了口气:“卑人倒是没想到,这群顽固们竟能如此轻易就被说动了。”
摇光笑了笑:“都是些淳朴的老实人,说明白道理,也没谁会和生活过不去。”
三位里正皆弯腰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愁百姓之愁,忧百姓之忧,实乃我越州儿女的福分啊。”
摇光虚抬了抬:“三位莫要多礼,今后诸项搬迁事宜,本宫却是根本不了解,还要劳烦三位里正一一落到实处,真是辛苦各位了。”
“都是卑人应尽的职责。”周里正又客套了几句,正准备迎摇光到厅里喝杯热茶,却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惊呼。
“不好啦!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救命啊!”
现在人已经走完了,里正厅周围也并没有什么人家,如今听得似有人落水,三位里正忙凛了神色,拔腿就往外走。
摇光也欲跟上,周里正却说到:“长公主还是留步吧,雨天路不好走,水位也深,卑人失礼,还请长公主先独自在厅里休息吧。”
摇光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自己去了大概率也只能添乱,于是忙说道:“人命关天,诸位快去,不必多说。”
如今暴雨,四处涨水,就是个小池塘也足以淹人,三位里正都是老实人,生怕真出了什么事,于是伞也不打,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往惊呼声中跑去。
剩下摇光独自一人祈祷切莫出什么事才好。
然而突然间一只手拿着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闻到一股香味后,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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