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刻。
方绣绣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崔明泽在方绣绣的院子里,帮她收拾院子中的东西。
林淮则和吕典史在交谈。
林淮刚接手灵泉县,许多事情还需要向吕典史了解。
吕典史曾经在周知县的手底下干过一阵子,对周知县和周夫人也有一定的了解。
他告诉林淮:“周夫人是个忠贞的女子,就是性情刚烈暴躁。其实这两个月间,她来县衙闹过好几次了。卑职应付她也是应付得心力憔悴。前些天她直接冲进门,拿着棍子对着绣绣就打,差点没把绣绣的胳膊打断。”
吕典史回忆起当时那混乱血腥的一幕,就忍不住面部团起,似是想起方绣绣半个胳膊血肉模糊的惨状。
他想说什么,纠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说出口:“其实卑职觉得,方大成被判处斩首,的确有些冤枉了。”
方大成的罪行,是湄洲知府范遂良亲自判的。
范遂良作为湄洲地区最高长官,权威性摆在那里。他处置下辖县不称职的官员,自然也不算做错。
是以,吕典史敢说出这种质疑上官的话,可见是打心眼的为方大成鸣不平。
且这话敢当着县太爷的面说,亦说明这吕典史是个有勇气的。
林淮道:“看上去你很了解方县丞的为人。”
吕典史见林淮愿意听他说下去,也就放轻松了些:“禀大人,卑职和方大成有好几年的交情,他这个人实诚,当县丞的时候兢兢业业的,从没做过什么欺上瞒下的事。那会儿周大人被剥了皮后,整个灵泉县人心惶惶,好些人都跟疯了似的传播鬼神之说。方大成的确监管不力,可他一个人也管不住那么多人的嘴巴啊。”
林淮淡淡的道:“范大人审理方县丞的时候,你可有帮方县丞求情?”
吕典史难过的说:“卑职求情了的。可是,范大人认为灵泉县之事影响太恶劣,必须将方大成斩首以儆效尤。卑职也没有办法。”
林淮沉默,神情肃然了些许,只轻轻默念:“范遂良……”
这个范遂良他是知道的。
此人曾经在科举的乡试上考中举人,被任命为灵泉县的知县。
他在灵泉县的口碑还不错,断了不少案件。传至朝廷的政绩,也令承徽帝满意。
于是范遂良三年任期满之后,升官为湄洲的通判。一年半后原湄洲知府的爹娘死于非命,辞官回家去丁忧,范遂良就成了现在的湄洲知府。
林淮觉得事情有些耐人寻味。
范遂良任职灵泉知县的时候,灵泉县风平浪静。
范遂良一升官走人,后头接任的县太爷就连着死了三个。
而范遂良本人官运亨通,已成了湄洲最高地方长官。
看来,他有必要去见见这个范遂良,与之好好聊聊。
先把灵泉县的各项事务都打理好了,待一切回归了正轨,就去湄洲拜见这位上官吧。
***
在林淮开始处理灵泉县的各项事务、并扩充了差役数量,并派人去打听周大人的皮时,崔明泽帮着方绣绣收拾了好几个包裹。
方绣绣为答谢几个人对自己的照顾,亲自去买了做点心的食材,下厨,为三个人做了臭豆腐干。
吕典史是吃惯了臭豆腐干的,拿到方绣绣的作品时,很不客气的就开动了。
林淮和崔明泽在京城没吃过这东西,有些新鲜。
这东西闻着臭臭的,真的好吃吗?
崔明泽先尝鲜。
油煎的臭豆腐干,拌上甜葱酱、葱末等佐料,外表颜色呈沉赭色,皮相不是那么好。
内里的颜色却是玉白细嫩,看着很有胃口。
崔明泽一口咬了下去。
嘿,想不到这东西闻着臭,吃起来却香香的,久久回味。
崔明泽忙叫林淮也吃,林淮不紧不慢的吃下一小口,嘴角弯起来,像几天前的月相。
“方姑娘的手艺值得称赞。”
方绣绣扬起笑脸,笑容有几分娇俏:“林大人喜欢就好!”
林淮的确是喜欢这臭豆腐干,他又取来一个小罐,用勺子舀出些盐洒在自己那份臭豆腐干,接着夹起臭豆腐干,再咬一小口,唇角勾起的月相弧度更大了些。
这个举动被方绣绣看到,记在了心里。
这位县太爷似乎比旁人嗜咸。
这会儿被动的欣赏了几个人的吃相,吕典史的吃相她已经见得多了,可以视若不见。而林淮和崔明泽的吃相反差很大,使得方绣绣多了两分观赏的乐趣。
这俩人,一个狼吞虎咽,一个细嚼慢咽。
一个急的跟饿了几天的乞丐似的,另一个,真是慢条斯理好涵养。
更别说当崔明泽沾了满嘴的甜葱酱时,林淮却唯有唇上泛着油光。
方绣绣坐在旁边,看着两个人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和嫂子。
哥哥他在当县丞以前,是个靠制作祈天灯为生的手艺人。哥哥的吃相一贯和优雅不搭边,比较像崔明泽,总是狼吞虎咽的。
而嫂子,她是王知县的堂妹,也算是官宦女子,接受过礼仪方面的训练。
再加之性子温软如水,连说话声都是细细小小的,吃饭的时候就更斯文了。
斯文的像极了林淮。
从前哥哥和嫂子还在的时候,三个人在一起吃饭,方绣绣总要嘲笑哥哥吃东西的模样。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连嘲笑的资格都没有了。
哥哥和嫂子,再也不会坐在她面前吃东西了。
“方姑娘,你怎么了?”
林淮好听的声音,带着关怀的成分,响起在耳边。
方绣绣被这道声音带回了现实。
面前,林淮清澈的明眸倒映着明灭的烛火,好看而熨帖。
方绣绣不由得心一颤,忙调整好表情,笑着说道:“没什么,谢林大人的关心!民女在想,今晚上就是六月十五了。每逢这天,灵泉县百姓都要放祈天灯许愿。林大人和崔师爷要不要也与民同乐?”
林淮笑道:“甚好,来灵泉县的当天,我就顺路买了一盏祈天灯。”
方绣绣欢快道:“大人真有先见之明!”
所谓入乡随俗,林淮对放祈天灯这个事情还是蛮有兴趣的。
当晚夜色降临后,他就领着崔明泽和方绣绣一起到县衙偏院的演武场。
这演武场宽阔,正适合放灯。
放眼天穹,已经有许多百姓放出祈天灯了,犹如漫天星辉飞洒。
这场景和那个售卖祈天灯的摊贩说的一样,十分壮观。
崔明泽把林淮买的那盏灯抢了去,非要自己独占。
方绣绣便提议让林淮和她同放一盏灯。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一起游玩属于常事,林淮也就欣然应允。
用火折子点燃了底盘上的松脂,林淮和方绣绣面对面站着,一人拎着祈天灯的两个角。
随着松脂的燃烧,灯罩被热气填充,慢慢的鼓起来。
林淮和方绣绣瞅着火候差不多了,对视一眼,同时松开手。
祈天灯慢悠悠的升上去。
被火光映照成橘红色的灯罩,看上去既温暖又梦幻。
方绣绣在第一时间就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默默的许愿。
林淮瞧着她,她许愿的样子很认真,火光打在她身上,令她像是画中的娇俏人儿。
若非林淮知道她的身份,可能会觉得,面前的人就像是被神灵选中的祭者,正在沟通神灵。
那么的纯洁,那么的虔诚。
有那么一瞬,林淮忽然想知道,方绣绣许了什么愿。
转而他又收起了心思。
还能是什么呢?多半是和她哥哥嫂子有关吧。
林淮沉吟片刻,也默默的在心里许了愿望。
——愿早日拨开灵泉县重重迷雾。
——愿早日找到废太子遗留在世间的骨血。
方不负圣上所托,亦对得起天地良心。
“不对啊,那什么玩意儿……”
崔明泽忽然响起的喃喃自语,让林淮和方绣绣都看向他。
“少延,怎么了?”林淮问。
只见崔明泽正直勾勾盯着天上,天上有无数盏祈天灯,而崔明泽的视线却只牢牢锁住其中一个。
“你们看那个灯。”崔明泽朝着那个方向指过去,“那什么玩意儿,怎么形状怪怪的!”
林淮和方绣绣顺着崔明泽的指向看过去,天上灯太多,密密麻麻,如灿烂星河,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到崔明泽说的是哪个灯。
“那个!就是那个!”
在崔明泽不断的指点下,两人终于看见了那个“形状怪怪”的祈天灯。那灯……还真是形状很奇怪啊!
林淮就不用说了,就连方绣绣这个本地人,都没见过那种形状的祈天灯。
那盏祈天灯很大,大概是今晚所有灯里最大的一个。
通红通红的大灯罩,明亮度极高的火光……这两者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寻常的祈天灯都是灯罩下连着底盘,底盘下就没别的东西了。而那盏灯,底盘下面似还用竹蔑做了一个框架,框架上撑开一层半透不透的薄布,或者说更像是层薄膜。
而那个框架的形状,是个“大字”形。
三个人心里齐齐一沉。
大字形,加上外面撑开的薄膜,远远看去,不就像个人形吗?
崔明泽忍不住道:“谁这么恶趣味,怪里怪气的。哎?那灯怎么在下落?是架子太重了吗?”
不对。
那盏灯不对。
林淮说不出是什么不对,只是心里潜意识的浮上一种恶寒的感觉。
冰冷而发腻的恶寒,如毒蛇般的缠住他的心,一点点勒紧。
身边方绣绣也变了脸色,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联想。
此刻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和自己联想到的是同一件东西。
直到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远方传来,“啊”的一声,震痛了两个人的耳膜。
林淮猛地回神,近乎风驰电掣的冲出县衙,朝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漫天风灯,辉煌璀璨。
方绣绣咬牙跟在林淮的身后奔跑,快要虚脱了才能跟上林淮的速度。
两人前方,那盏诡异的祈天灯正在快速下落。灯下不少人在仰头看着,尖叫、发抖,想要逃走却又死死的钉在原处。
离得越来越近,林淮和方绣绣看清了那盏灯的支架。
那撑在支架上的薄膜,被火光映照出细腻光滑的纹理,乍看之下似一张极好的工艺品。
那分明是一张人皮!
人群中再度响起百姓们的尖叫:“是周大人!周大人的皮!那一定是周大人的皮啊!”
“闹鬼了!闹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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