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看了看杯子,就好像完全失去兴趣了似的把它们推远了,他端详着谭意浓的脸孔,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也没有说话。谭意浓无从猜测他的心思,她有点儿害怕,因为刘彻的好感度并没有提高,即使没有卫子夫,他怕是也不要她了。不要这个现在没有一点儿政治价值的她了。
谭意浓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刘彻终于笑了,眼睛里露出些嘲讽:“看一张很滑稽的脸。”
谭意浓板起脸来,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发火,但是她不知道,她生气的时候眼睛会格外的亮。
她试图笑了笑,但没成功:“有什么滑稽的?”
有什么滑稽的?刘彻也没想到,太皇太后的去世最直接的影响他居然是在和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身上看见的。一个过去是他最亲密的盟友,他们扶持着一起在景帝和太皇太后的鼻子底下讨生活,现在终于熬出头了,她却抢先一步开始算计他了。一个过去是他最讨厌又不得不依赖的盟友,他厌恶她的嚣张跋扈,依赖从她身上得到太皇太后的支持。现在太皇太后死了,她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软弱而殷勤的乞求他的善心。
刘彻走出椒房殿,冷冷的风吹在脸上,他的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郭舍人一直在外面候着他,见刘彻面无表情的走出来,迎上去道:“陛下现在是去哪?”
刘彻道:“去长信殿。”
自从太皇太后死在长信殿,刘彻就派人将长信殿团团围住,一个人都不准进去。韩嫣还躺在长信殿里重伤不醒,刘彻站在他的床前,静静看着他。
他被打的鼻青脸肿,往日的俊秀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但毕竟是喜欢的人,刘彻不在乎他和别的女人来往,但是他不能和皇后来往。
“韩嫣,你不能让朕失望。你若是让朕失望了,朕……”他喃喃的说,声音轻的连旁边照看韩嫣的太医都没听见。
他不知站了多久,郭舍人又过来说:“陛下,张大人过来了。”
刘彻瞬间便从儿女私情中割舍出来:“叫他进来。”
张大人就是负责调查此案的张欧,他负责的有韩嫣私通和皇后媚道两个案子。事情发生没多久,就一个个慢慢来查吧,他接到旨意,先跑去韩府翻了个底朝天,韩嫣虽然是刘彻的男宠,但是自己私下交女朋友也没耽搁,他屋里定情的东西还挺多的,并且还挺香艳的,比如一方丝帕,一支金簪,一双鞋,再比如一方肚兜。其他不出奇,只有这肚兜是天青色的霞影罗裁的,上面绣着蝴蝶登梅的图案,这霞影罗工艺复杂,每年产量很少,基本都送进宫里了,除了分给各宫娘娘,就是宫里赏赐的时候赏给别人。
刘彻听着听着,反而笑了:“皇后不爱用这个。”
张欧装作没听见。他一个臣子,哪好听皇后的私事。
刘彻一时欢喜,脱口而出后也觉得不妥,也当自己没说过这话,正色道:“这个好办,这些料子具体分给谁、分了几匹宫里都有记录的,你就一个个核实一下,看谁那里少了一块儿。”
张欧应是,带着手下先从各宫娘娘开始查,宫里人少,谭意浓又很大方,所以每人手里的东西都挺丰厚的。张欧挨个对了一遍,没问题。然后走到椒房殿了,谭意浓战战兢兢的给他开门,就怕发生什么事她又要倒霉了。
张欧说明来意,谭意浓道:“那些东西从前都是蝶予管的。”
张欧道:“就是那个在永巷和韩大夫私通被打死的宫女吗?”
谭意浓道:“被打死是真的,是不是私通我不知道。”
张欧道:“娘娘,不知下臣等可否进去检查一下。”
谭意浓道:“进来吧,反正我这儿今天不知道被翻过几遍了。”她自嘲的笑了笑,又说,“梨声和蝶予两个人是一个屋的,如果这肚兜是蝶予的东西,梨声应该见过。这种布料应该是六月左右送进来的,我记得那时候淮南翁主很喜欢,因此外祖母多送给她两匹。但是那时候蝶予早就不穿这种内衣了。”
皇后的衣橱里一件肚兜也没有,从前不需要劳作的陈阿娇不喜欢用肚兜,后来谭意浓来了,就找人模仿现代的内衣做了几套穿。但是她无意做时尚先锋,这事没张扬出去,也不准人张扬出去,只有身边的两个大宫女也换上了这新款的内衣,芸姑年纪大了,对此毫无兴趣。因此谭意浓一看见这肚兜,就想,蝶予死的可太冤了。
她心里既然认定蝶予是被冤枉的,便振作起精神来。既然事情是假的,一定就有破绽。
谁先发现这件事的?是王太后身边的琼兰去找在永巷的小姐妹,小姐妹告诉她的。
先是这句话就有问题。永巷是什么地方啊,在那里的宫女太监做的活是宫里最苦最累的。琼兰是王太后身边最得意的宫女,如果她有交情深到去永巷探望的旧时姐妹,为什么冷眼看她那么大年纪了还在永巷里做活,而不是递句话拜托王太后把她调到轻松点的地方去。
刘彻也想到这事,晚上被叫去长秋殿吃饭,王太后还是一脸病容,三个女儿都被她留在身边没让回家。
刘彻道:“母后身子如何了?”
王太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刘彻心里一片冰凉,在灯下他越瞧王太后,越能清晰的看出她脸上这病容的不自然。他是她的亲儿子,她何必演戏骗自己?
刘彻坐下,看见琼兰,不经意似的问她:“琼兰姑姑,你在永巷里有旧识,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早点提起来,朕把她调到母后身边多好。”
琼兰不慌不忙道:“回陛下,这说是旧识,其实也没什么深的交情,只不过奴婢从前在花园里丢了只耳环,劳她帮忙找到的。后来再没怎么见过面,前一阵儿陪娘娘在花园散心,正巧和她碰面,聊起来才知道她的近况的。奴婢也问她要不要给她换个地方,她说也不用了,自己笨手笨脚惯了,怕得罪贵人误事了,就是希望能早点放出宫去。因此奴婢才没怎么提起,只是去看过她一两回。”
刘彻微笑道:“下次姑姑再在永巷碰到旧识,可不要这样了。这到了年纪放出宫去,从永巷离开的宫女可比挂在各宫名下离开的宫女少拿不少钱呢。这么个不爱钱的实在人,倒是难得。”
琼兰啜泣道:“奴婢记着了。谁能想到人说死就死了,就、就和太皇太后一样。”
刘彻眼露嘲讽之色,笑道:“是啊,世事无常,谁能预料到未来的事呢。不过姑姑不比从前多忘事,现在倒是能牢牢记得过去的旧恩情,我看着姑姑也比从前可亲很多啊。”
琼兰一噎,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王太后嗔道:“彻儿,你这说的什么话!”
刘彻笑道:“没事,吃饭吧。嗳,朕记得刘荣哥哥最喜欢吃这种菜了,一提起他,朕不由想起当年母后联络大臣,让他们上奏请父皇封栗姬为皇后。因为这件事,父皇才彻底恼了栗姬和刘荣哥哥,朕才得以被封为太子。今天朕能在这里,一切都多亏了母后谋划,在朕心里啊,一直都十分感激母后。”说完,放下筷子,走到王太后面前,对她拜了三拜。
王太后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为你操心还为谁操心啊。”
刘彻道:“朕也只有您一个阿母,您是朕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朕只盼着咱们母子之间永远亲密无间,没有秘密。”
王太后笑着点头,眼中满是欣慰。
刘彻道:“母后,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朕?”
王太后笑道:“当然没有,你是我的儿子,什么事我会瞒着你呢。”
刘彻轻轻一笑,用蘸水的手指摸了摸王太后的脸颊,黄粉被他抹去,露出下面白皙光泽的肌肤来,他瞧着王太后瞬间僵硬的脸色,失望道:“那母后为什么要带着假面具和朕说话?”
平阳反应极快,轻笑道:“彻弟,你这是做什么啊,这是用好几种黄色的香料和粟米粉调好的香粉,敷在脸上美容用的,还没到洗掉的时候呢,你抹下来做什么?”
刘彻道:“原来是这样?”
王太后也缓过神来,嗔道:“当然是这样,你都多大了,还总是毛手毛脚的。”
刘彻道:“那母后拿来给朕看看,朕还没见过这种东西呢。宋姬前几天就说脸上很僵,要是效果好,就让她配一份来用。”
王太后道:“琼兰,你去拿过来给陛下看看。”
琼兰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从卧室里拿了一只玉石雕的香粉盒过来。宫里用的香粉和颜料都是统一配的,刘彻打开一看,毫不意外的看见了盒子里和刚才在谭意浓那里看见的一模一样的用黄色颜料搅拌的香粉,这黄色香粉湿漉漉的,并且搅拌的太过匆忙,所以盒壁上还残留着些许雪白的细粉,。
刘彻忍不住笑了。如果不是还在太皇太后的头七,他怕是要哈哈大笑起来。
椒房殿的库房平时都是锁着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库房里的布料都能对上账本。谭意浓的衣橱倒没锁,但现在是冬天,她不穿这种薄薄的霞影罗做的衣服,那几件用霞影罗裁的夏衣也都压在箱底没被人动过。她这儿的霞影罗在数目上没出问题,不过她曾经赏给梨声和蝶予一人半匹的霞影罗,梨声的还在柜子里锁着着,蝶予的那半匹霞影罗却只剩下一丈多一点了。
一匹布有四丈,可以做一套成人长袍,半匹布可以做一套成人短袍或者一两件里衣,若是做肚兜,那至少可以做三四条。
张欧做完登记,道:“娘娘,请容下臣将这匹布带走。”
谭意浓道:“稍等。”用笔尖蘸墨在这匹霞影罗的边缘上画了一个圈做标记,又说,“张大人,梨声和蝶予是在一个屋住的,你不妨去问问她平日里蝶予都用霞影罗做了什么衣服。并且既然今日指证她的宫女说她去过好几次永巷,今日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永巷可不和椒房殿是邻居,她走这么一段路,宫里总有人能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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