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令松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把那束掉下去的迎春花给接住了。
他笑着掰开了薛令怡攥成拳的细细手指,小姑娘虽然消瘦,到底是个小孩子,手指上倒是还有点肉,又白又短,碰上去和团棉花一样软。
薛令松把那束迎春花给塞了进去,半是无奈、半是疼宠地说道:“好好拿着花,哥哥好不容易给你摘的,莫要弄丢了。”
小小的鹅黄色迎春花被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捏在了手里,她湿漉漉的一双大眼睛里倒映着花,又好像什么东西没有,目光显得茫然无措。
薛令松心喜于妹妹接受了他的讨好,得寸进尺地捏了下她秀气挺翘的鼻尖:“阿胭在想什么?”
薛令松年纪虽然算不上很大,但是出身将门,没出生就给配了武师父,打会走路就开始抱剑扛枪,日日刀枪不离手,习武多年,这掌心比那些习文的公子哥不知要糙砾了多少。
薛令怡本来就生得皮肤娇嫩,那时薛家失势,她本来要远嫁江南丝纺世家,去嫁给皇商家里头的嫡次子做妻,却在远嫁的半途中,被祁伯言瞒天遮日给劫了亲。
这祁伯言算是个有本事的,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给偷梁换柱,把花轿里头的她给换成了旁人,而她被他带回了京城,被当做了只金丝雀,圈养在他京郊无人知的别庄里。
从此他常来这庄子里看她,初时还好,只与她漫谈他听到的一些有趣事闻,逗她发笑,与她下棋抚琴,为她解闷。
渐渐的,这人越过了分寸,对弈的时候会捏着她的胳膊手腕把玩,她那腕儿上,常被留下红色的印子。
祁伯言仙姿玉颜,在看到她手腕儿上的红痕的时候,目光里总透露着藏不住的炽热与兴奋。
薛令松太喜欢自己的小堂妹,没控制好力道,他捏薛令怡鼻梁这一下,让薛令怡觉着痛了。
她没想到自己这会儿的身子没出息到这种地步,这痛意一传来,眼睛居然立刻就湿了,嘴巴也瘪了瘪。
周嬷嬷看着自家姑娘一双眼儿里起了雾,抿了抿唇,不好冲着薛令松直接发作的几分不悦藏在了她紧紧皱起来的眉心里。
薛令松本没觉察到什么不妥,他看薛令怡突然眼里涌上来泪,才突然慌了神,忙缩回了手,无措的动作里带着几分慌乱:“阿胭这是怎了?是想伯母,还是想伯父了?”
周嬷嬷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剜了薛令松一眼。
大少爷这是真不会说话啊!薛家大爷还在战场上,不知道再过一两个月就能回来,还是得等个半载一年,而夫人如今……还病着呢,姑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她娘了。
周嬷嬷心疼地把薛令怡往自己怀里抱的更紧了些:“有老奴在这里伺候着姑娘,少爷尽管放心便是,外头风冷,老奴先带姑娘回屋里去了。”
薛令松看得出来刚刚妹妹不开心了,却猜不出来为什么,心里正焦灼着,笑容没了,面带忧色地应了个:“好。”
周嬷嬷抱着薛令怡,转身往屋里走。
薛令松站在原处,皱着眉看着周嬷嬷的背影。
薛令怡的小脑袋忽然从周嬷嬷的肩上探了出来。
薛令松一看妹妹在瞧他,身板立刻一直。
薛令怡这时眼角的泪已经没了,她这身子娇弱,可里头的芯儿都十八了,哭个什么劲儿?
大堂哥是真正疼她的人。
迎春花被抱在她的怀里,现在正压在薛令怡脸颊边上,像是夹在她的耳后一样,显得她的脸色同雪色一般白得有些冷,唇边的笑意却让她的容颜明媚了起来。
她道:“堂哥,谢谢你。”
薛令松耳聪目明,将她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那句谢谢也入了耳里,让他始料未及。
薛家他这一辈儿一溜儿兄弟,都抢着自掏心窝子,对阿胭妹妹好,对妹妹的事都心热得像火一样,可是阿胭妹妹小小年纪,脾气却清傲得要命,一点都不爱理人。
他这次是……终于找对门路了?
薛令怡已经被周嬷嬷抱进了屋,薛令松站在院子里头,抿唇笑了一下,然后笑意忽然一沉,杀气丛生地打量了一遍这院子里头所有的迎春花。
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薛令松终于收回目光,大步迈出了这院子。
周嬷嬷抱着薛令怡进了屋,到了架子床边的时候先伸手弹了下被子,展了展被子上的褶皱,给展平了,才把薛令怡放下去。
她这对着薛令松的时候,态度冷冰冰的,朝向薛令怡的时候,却是慈眉善目地端着笑意:“姑娘喜欢大少爷送的花?”
方才薛令怡道谢那声,她听见了。
周嬷嬷对这事儿,心里有些惊讶,府里头的那一众少爷有事没事便往鹿鸣居这边儿凑,来找妹妹玩儿。其中属这薛令松仗着年岁最大,压了其他兄弟一头,表现最是殷勤惹眼。
要说薛令怡被自己的哥哥们疼着,周嬷嬷心里也是高兴的,但是好像姑娘自个儿不太喜欢,每逢哥哥们来寻她,小丫头总是愁眉苦脸的,有次她问她,姑娘和她说是嫌自己的哥哥臭。
薛府的少爷们一个个都是上蹿下跳的年纪,还日日得习武,又糙砾得要命,身上当然汗臭,姑娘自小喜欢干净,不喜欢这群哥哥也是应该的。
但是到底是兄妹,周嬷嬷觉得等姑娘更大几岁也就好了,倒没想到,离着她问话还没两天……姑娘就长大了?
再看一眼姑娘稚嫩的小脸儿,这长大是断然不能长大的,见她紧紧捏着那束花,周嬷嬷轻摇着脑袋。
她怎么就没看出姑娘这么稀罕这迎春,早知道这事儿,她在迎春花刚开的时候就去剪几枝插进斛瓶里去,好让姑娘在屋里也能看着了。
“阿胭喜欢花。”薛令怡在锦被上,想盘着腿坐着,却没想到她腿短到盘起来都艰难,只能一下子趴下了,“也喜欢哥哥。”
她曾经站在这鹿鸣居里头,举目所及尽是荒凉,如今重见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何能不贪恋心喜?
这迎春,这春光,今生她都要一并抓紧了。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自己日后的两条纤细修长的腿儿,现在竟然和一截胖藕一样,又短又胖。
这不太好。
这下倒是换了周嬷嬷一愣,很快回神:“喜欢便好,阿胭越来越懂事了。”不用她费心教导了。
薛令怡听着周嬷嬷久违的声音,心里就觉得舒坦,翻了个身在被子上滚了两下:“嬷嬷,阿胭也喜欢嬷嬷,好喜欢嬷嬷。”
这些人现在都还在,真好,真好。
薛令怡说完,还喟叹了一声,眉目舒展。
六七岁的小孩儿,渐渐长开的年纪,容貌愈显精致。
姑娘这说话的腔调……周嬷嬷又是愣了一瞬,姑娘刚才那语气郑重得不像是个孩子在说话,偏偏嗓音确实糯糯的,要甜到人心窝里头去了。
小孩儿说大人话,还真……让人没法不信。
她这一个老人,居然被姑娘一句话给哄得心花怒放了。
周嬷嬷曾经是看着薛令怡的母亲徐氏长大的,又打薛令怡刚出生就开始伺候她,她心里也曾痴心妄想过,觉得自己伺候的小主子便是自己亲生的外孙女,当真是用尽心力来伺候。
她这一生都用在了伺候这对儿母女身上,从前薛令怡的母亲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心里也知主仆有别,从没这种希冀。
可是现在……
周嬷嬷浑身如有暖流经过,她激动皱眉,又展开,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绷着,有些不自然,到后来才流畅些:“老奴,去给姑娘找好看的衣服换上,待会儿祁家小少爷和徐三姑娘来看您了。”
薛令怡在床榻上翻滚着的动作一顿,整个人连身子带脸,一道全埋进了厚实的锦被里头,做了只缩头小乌龟,闷声“嗯”了一声。
周嬷嬷怜爱地笑着看了她一眼。
要是她现在没有被薛令怡突如其来的一句告白搞的有些晕头转向,她定然能发现薛令怡的不对劲。
她家姑娘最喜欢的玩伴儿便是祁伯言和徐如妆,每次听到他们来找她,总是眼儿都亮了。
周嬷嬷没多想,碎步走向织百花图的屏风后去取薛令怡的衣裳,姑娘爱美,得把她打扮漂亮些才是。
周嬷嬷怕让薛令怡不满意,仔细挑选了很久,找出了一件桃色小衫与明红色藕花挑线裙,又拿了件粉底海棠的披风。
这些衣物颜色明艳,别人穿了难免艳俗,放在她家姑娘身上却正合适。
她家姑娘的脸蛋儿日渐长开了,眉目间隐隐约约能窥见几分日后惊天动地的盛色丽颜,姑娘她啊,生得比夫人还美。
周嬷嬷满意了,笑着捧着衣服,回到架子床边。
可是等着她往床上一看,那打着滚儿的小人儿却不见了。
周嬷嬷笑意一凝,目光往屋里头逡巡了个遍。
姑娘她,确实是不见了。
她忙走向了外间,问在外间洒扫的丫鬟:“姑娘呢?”
丫鬟动作一顿,神色微变,却是有些茫然地抬头说道:“嬷嬷,婢子没瞧见姑娘。”
薛令怡跑了。
她趁着周嬷嬷到屏风后头,立刻爬下架子床,现在这身子在她看来哪哪儿都不好,但是却有个优点,个子小步子轻,偷溜格外方便,不会引人注意。
曾经的她,是喜欢和祁伯言和徐如妆在一块儿玩,他们都比她大,会谦让她,她从孩提时起,一直到舞勺之年,都被他们陪着。
但是就是这样陪着她长大的人,在背后狠狠地插了她一刀,让她能恨到痛到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取了他们二人的命。
如今的她,如何能再心平气和地强撑欢颜地去见他们?
也不必见。
这是薛府,是在她家,薛家宠女更胜男,她是薛家嫡女,是薛家小主人,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薛令怡飞快跑出自己的院子,她这鹿鸣居被建的有山有水,花草盛繁,从她屋前到出院子的月洞门那儿,好像得有千步之遥。
她刚一走出院子,就气喘吁吁,脸颊生汗,却不想停住步子。
停在这块儿,正好和祁伯言和徐如妆碰上了怎么办?
薛令怡不怕遇见他们,但是她见他们也没用。她现在这么弱,刚刚还被堂哥夹在胳肢窝里就给带走了,想行凶,那还得再等些时日。
再说了她也不想这么早就杀了祁伯言和徐如妆,这样他们死得太痛快了,她要好好想想,想个更折磨人的法子。
薛令怡站在月洞门下思忖了一会儿,拿定了主意,迈着盘都盘不起来的一双胖短腿儿,果断朝着她祖母的院子飞快走了过去。
她本来想去母亲那儿,可是母亲的院子太远,她偷溜出来,没有小轿,走过去太累,不如去离这里近些的祖母那里。
可是这还没拐过弯去,薛令怡就听到了一道声音。
是道软甜的女孩的声音,这声音,正在一遍遍重复着“言哥哥”。
言哥哥……
祁伯言。
薛令怡曾经以为祁伯言是真心喜欢她,可是他的那种喜欢,好像是养了个玩物一样。
她怎么会愿意呢?
命中应做主,又怎堪为奴,自小到大都只有她养着旁的一些玩意儿,以供她逗弄的份儿,若非曾年少相伴了这么久,她甚至连信他祁伯言都不肯信,又怎会甘心被他养作玩物?
薛令怡转了身就往回跑。
她也没跑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朝着相反方向跑,微风把她的裙角吹了起来,薛令怡觉得累赘,伸手去拽。
只是这才一会儿没看路,她竟然直接就撞上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又被撞疼了,眼睛里瞬间泪汪汪的,不受控制地又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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