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藏竹山抵达同花村里,前后十来里路。
决非接下了看家护院的工作,意味着每日里日落月升时前往央央家,立于月色寒宵,黎明拂晓之际趁着村子里无人起身,再悄悄离去。
一个成年男人,哪怕他是个和尚,哪怕他只是为了保护央央的安全,他也无法正大光明出现在同花村人的面前。
那些人,会有着数不清的肮脏念头。
如是被同花村的人看见了他,最后受委屈的还只是央央。
故此他选择了每日来回奔波,宁可多折腾一番,也不给人抓到把柄。
四月清明一过,天气就放晴了。
暖阳处处,家家户户里都晾着晒洗的被单床褥,还有走街串巷的橘□□,西家睡了东家晒太阳,就连央央的院子也没有被放过。
陈家的院子是铺了青砖石的。原来陈家人去后,无人打理的院子长满杂草,又因为雨水多生了青苔,走出来无处下脚。
决非每夜来守门,状况就好了许多。
村子里一入夜,没有娱乐消遣,也不是盛夏炎热,大多早早蜷了床,东家说西家长,村里路上只有几个鬼鬼祟祟的混子寡妇,你不看我我不看你,个子遮丑。
决非混迹在其中,倒是未曾被认出来过。
他来了央央家,天擦黑过一个时辰。这个时候央央还未睡。
央央在等决非。
白日一天见不到人,难得有了入夜相见偷情似的机会,她自不会早早去睡了。而是翻出衣服,大晚上的去打井水要洗衣,陪着决非说话。
院子里的那口井深。木桶大。央央弯着腰使劲儿摇轱辘,晃晃悠悠摇上来了桶,也就剩下了小半桶水。
和尚看不过去。他挽了袖子接过活计,打了满满一桶水,倒入了洗衣盆中。
央央洗的是和尚的僧袍。
她一共穿走了和尚三件僧袍,每一套都留在她屋里,这会儿翻了出来,当着和尚的面在手中搓。
和尚不敢和她说话,又不能枯站着,索性挽了袖去拔庭院里的杂草,清理青苔。
短短几夜的功夫,央央家庭院里焕然一新。杂草青苔全部清理了,和尚还趁着夜中无人打了几桶水冲洗了庭院。
一到拂晓,忙了一夜不得休息的和尚完成手中活计以及守门的任务,趁着无人悄悄折回藏竹山。
他的昼夜已经颠倒,白日熟睡,黄昏起身清扫佛台,入夜前往央央家守门。恍惚之间,决非已经好几日没有静下心来念佛诵经了。
而央央也同样昼夜颠倒,白日里睡夜里陪和尚。
左右邻居都知晓,白日里的陈家,安静的就像是无人居住,天黑过后,就有了动静。走走停停,偶尔还有轻笑。
换成是除了陈央儿家以外的任何一家,总有人会联想到莫不是有人偷汉子?可这个人户是陈央儿,任何人都没法联想到是央央家多了人,毕竟陈家闹鬼,同花村无人敢夜里去登陈央儿家的门。
那为什么陈央儿家入了夜就有了动静,大白天的静悄悄?
该不会是陈央儿为了配合那陈家三鬼,颠倒了昼夜吧?
一想到这个原因,左右邻居别说只是听见陈央儿家夜里有点动静,哪怕听见陈央儿家有男人的声音,都不敢吭气,一入夜就早早睡,想避开了鬼气森森的夜晚。
央央家庭院里晒着每夜洗的衣裳,孝中的女儿家衣裙都是素白的,远远从外头看见了,是一片轻飘飘的白。
这同花村的人心里头都打颤。要知道,杨米粒几个还没有好呢,吓得到现在都是哆哆嗦嗦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别彩礼没要到,倒是把自己村里的人给害了。
陈家几个婶子索性趁着鸡叫三声过后,天刚蒙蒙亮时,去登了央央家门。
央央在帮和尚绑手上的纱布。
和尚清晨本该是要离开的,偏手给木刺划了一条口子,不深,只血流了一手。
央央刚去厨房烧了水准备做点早饭,一回头就是和尚满手的血,一下子眼圈就红了,硬不许和尚走,拽着他进了屋里去,取了柜子里的布来给他擦洗包扎。
决非想拒绝。
他手上只不过破了一层皮,不碍事。不用理会一两天也就好了,不至于娇气到需要包扎。
可央央哭了。那眼圈一红,看着他手上的伤口眼底就含了泪水,好比是那一道伤口是在她的手上,令她疼得难受了。
和尚呼吸一滞,半点反抗之力也没有,任由央央推了他进屋,坐在靠窗的桌椅,由着她给他包扎。
央央垂着眸,一手握着和尚的手掌,另一只手轻轻给他手掌倾斜药瓶,拍落药粉在上,又缠着白布条,细致的像是面对什么易碎品。
和尚屏住呼吸,目光无处安放。
太近了。
从他来到央央家守夜时,他一直保持着和央央隔着距离的情况,多日以来一直相安无事。
决非没料想还有这种变故,让央央距离他近到,几乎脸对着脸,连呼吸都能感觉到。
少女是眼含疼惜的,那一点心疼,让他心头狂跳。
晕乎乎的,忘了如今天已经亮了。
“央儿侄女!开门!婶婶找你有事!”
决非心神不宁,庭院外传来了拍打门板的敲击声,还有略显熟悉的胖婶子的声音。
决非一怔。
央央还握着他的手,骤然的变故让她眼珠一转,泪意一闪而过,浮起了一丝慌乱。
“婶婶来了……”
央央咬着唇,赶紧推和尚:“快,躲起来。”
决非手上的伤口刚被包扎起来,央央急忙推了他站起来,和尚也心头一慌,退一抬要出去从了后门走。
“贫僧这就离开。”
“别!”
央央一把拉住了他,不许他离开,而是反方向把他往床榻那边推。
“你如今出去,可是让婶婶们抓了个正着。我倒是无妨,只对大师您清誉有碍。您可不能出去。如今最好的话,还是躲在我屋里,她们定然是不会发现的。”
央央嘴上说着,手上推着,只把晕头转向的和尚推到了自己床上,一把掀起了粉色缎子的被褥,盖在了和尚身上。
“嘘……大师,千万不能发出声音哦。”
央央的声音隔着一层被子失了真。像是个蒙着面的小妖精,那细弱的声音是勾人心魄的无辜。
和尚躺在少女的床上,盖着她细绸缎的被,枕着她的瓷枕,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能。
唯独心跳,扑通扑通,跳的要破胸而出。
一床带着幽香的被子遮盖的不单单是他的人,还有他的听觉触觉,就连外面的一切仿佛都被隔离开了似的,一切都隐隐约约的。
央央放下了床幔,慢条斯理去开了门。
五婶儿,翠花婶,还有一个陈央儿该喊表嫂的刻薄像女人。无人敢一个人独来,相约三个平日作风强命格硬的人权当壮胆了。
“央儿,不是婶儿说你,你也十五的人了,及笄之后就该许人家,没有赖在娘家,吃娘家的,穿娘家的,还要和娘家人闹不快的。”
胖婶子挤进了庭院,左右打量了一眼,比别家都宽敞大许多的院子里经过这几天和尚的修葺,已经不是前几个月荒废的模样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眼看过去就是令人舒心的明亮整洁。胖婶子已经把这儿当做自己的了,看着自己家里头这么整齐,她也收敛了几分刻薄,说话的模样算是带了两份自认为的和气。
翠花婶和表嫂子两个人一进来,就左摸一把,右边看一看,全然把这儿当自己的一样肆无忌惮。
“央儿,你实在是惫懒,厨房怎么不把黑烟熏的刮干净,这么脏以后嫂子怎么用?”
表嫂一边看一边摸,一边还埋汰上了。嫌弃央央未全部收拾好给她接手。
央央似笑非笑。
“嫂子这话说的,莫不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表嫂理直气壮:“你一个要嫁出去的人了,难不成还要霸占娘家的地?你走之后,这不就是我的了么。”
“先别说这些,我们是来谈正事的。”五婶儿挤了挤眼,手肘捣了捣央央,“领我们去你房。”
村子里的规矩,男人讲话在堂屋,女人说话都是去了女眷的屋。
央央眼珠一转,同意了。
她屋里两面窗都支开着,桌上还放着刚做好的面疙瘩。
那是和尚前两天挖了些药,专门背到了附近村子里去换来的粮。
五婶儿不知道。她当初把陈央儿屋里搜刮一空,就给留了点桶底遮丑,按理说早就该吃完了,这么一眼看见了央央碗里满满的面疙瘩,五婶儿脸色骤变,厉声呵斥:“好你个陈央儿,丢人的小玩意儿!怎么还偷上东西了!这种精细的面是你能吃的么!”
五婶儿红了眼,一把端起那碗面疙瘩。
面疙瘩晾了好一会儿了,也不烫,看一眼是新面,白净的,汤底还有菌菇。
“婶儿!”
表嫂摸出去又摸回来,眼神发亮又妒忌地看了眼央央:“我刚瞅着,央儿厨房里放了一袋米面,都是新的。”
五婶儿眼珠一转,指着央央骂:“好个丢人现眼的坏丫头,你婶儿我给你弟弟弄来的面粉,不知道你这个祸害偷了来!还得你弟弟吃粗粮!这碗你也甭吃了,我拿回去还给你弟。”
“侄儿媳妇,去把这坏丫头偷来的米面都带走,你家里还有个小儿子呢。”
五婶儿理直气壮吩咐道。
央央绞着手指。
“婶儿,这不是我偷的……”
“还敢顶嘴!”五婶儿也看出来,今日的央央没有那么多的阴森,八成是大白天没有鬼给她撑腰。顿时来了底气,指着央央怒骂,“我说你偷了,就是你偷了!不然你哪里来的米面?还说不是偷的!说得出来由么!”
五婶儿就敢说,绝不是同花村人给她的。谁会把这么精细的米面给一个马上要弄出村的鬼气森森的丫头?
央央回不了嘴,给她米面的人就在一层床幔遮挡之内的床上躺着。
和尚蒙着被子,外界的声音逐渐能听清的时候,他耳中全部都是那几个女人刻薄的喊骂和指责。
和尚想反驳。他不能说话。
外面三个女人一个声音塞一个尖,而央央就不吭气儿,任由那三个人指着鼻尖骂。她不能解释,一解释就更要背负其他的罪名。
说什么都是错。
和尚这才发现,他的好意给央央招来了祸端。
他就在她身边,却不能站出来。
和尚动了动。
他的手摸到了一丝柔滑。
和尚浑身僵住。
他掌心按到的,好像是细软的一块布,上面还有刺绣。
女儿家闺房里,这样能放在床榻上的……
他碰到了央央的小衣。
这一认知让决非脑中再也想不起来米面粮油的解释,想不起来陈家婶子们的尖锐,长久呼吸不顺畅导致他脑中发晕。
央央忍住了这口气。
无妨,在和尚面前且受受气,等晚上了再叫她们睡不得一个畅快觉。
央央左耳进右耳出。
五婶儿骂够了。再一看,不知道谁家的米面便宜了她,倒是得意。收敛了骂声,坐下来要谈事儿。
“罢了,你丫头不是个好的,早先我就看出来了。你这样的,如今和咱们村子里都不对付,留着也是留成仇人了。”
胖婶子大手一挥:“你娘没了,婶儿就给你做个主。镇上有个姓钱的老员外,早先瞧上你了,咱选一个黄道吉日,你去他门上,以后生个一儿半女的,就发达了。婶子看在你是我侄女的份上才会把这么好的事情留给你,央儿侄女,你可要学会感恩啊。”
央央垂着眸,细声细气地:“婶婶,我不嫁。我还守孝呢。”
“守什么孝!你家就你一个了,你有了着落,你爹娘哥哥也该安心啊!”胖婶儿说着,自己倒是浑身发凉,“你也不想看着他们不能转世投胎,还要担心你守着你吧?”
央央摇着头:“不,婶子,唯独这个,不可以。”
今儿的央央意外的好说话,没有往日的那么生刚。胖婶子渐渐想到了前几个月的时候,陈央儿也是这样,闷葫芦一个,低着头只哭,反驳的话说两句,就不敢了。
“由不得你不要!我告诉你,我是你婶子,这事儿说破了天去,也是我说了算!”
胖婶子一拍桌子:“从今儿起,你就老老实实在你屋子里绣嫁衣!哪儿也不许去!”
表嫂抬头意味深长对着央央冷笑:“对了,记着嫁衣的布选个桃色的,给人当妾的,可张扬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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