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披着石榴红大袄通过格子窗往外看,由蒋嫂领着,来者穿了一件暗褐色的对襟刻丝长袄,花白的头发包成一个圆髻,戴了四根对称的银质长钗,眼袋黑垂,面色灰暗,眼神急切之中,全然没有迎接新生儿的喜悦。料想三伯母这回又遇到棘手的产妇,李斐穿好衣裳往李老太太屋中去。
李老太太七十高龄了,眼睛不行,目白翳障,每天睡前要用熊胆,珍珠,乳香,麝香,苏仁,冰片等十余味中药熬制的药膏点洗眼睛,这是耐心细致活儿,李老太太常让乐氏和李月来服侍,她们要是都不在,李斐也能干这活儿。
“母亲,斐儿来了。”乐氏拿着一个拇指大点儿的药盏和一个不及小指甲盖小的药勺,向李斐点头。
“是斐儿来了!”李老太太平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小块白色的细棉帕子,抬手擦了溢出眼角的药水对乐氏道:“你去见见客,要是现在就急着出门,把吕嫂带过去照应一二。”
李斐洗了手接过乐氏手上的东西,乐氏出去了,李斐一边点着眼睛,一边陪着李老太太说话。
“我看阿速今天晚饭吃的少,似乎心有不快的样子,是今天中午和隔壁赵家不痛快了吗?”李老太太阖着眼睛说话。
李斐略微知道李速怀才不能施展的郁闷之气,这样的话告诉李老太太也是白添伤感,所以李斐语音轻快的把李绮儿和唐家巧巧今天来讨糖的事说了,道:“就冲这一口没杂西南口语的官话儿,二哥还说让绮儿多找赵家的这位表姑娘玩耍。想必二哥是今天中午喝多了酒才失了胃口。”
李老太太平躺在床上无聊需要一个人和她唠嗑,但是说到有那么个小姑娘,李老太太仔细想了想才道:“赵家公子是湖广来的,这个小娃娃长在云南,她两边的口语都没沾,这家人教导孩子倒是用心。”
云南算百夷之地,人口复杂语系也多,这边的人张嘴说官话也带着浓浓的原有口音,像唐巧巧三岁的年纪把话掰得这样正确实很少,像李绮儿,就算家里人都是说官话的,也架不住她在外面听到一句两句,鹦鹉学舌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李老太太这样一点,李斐心中存下一点儿疑惑,不过这点疑惑也应该和自家无关,李斐自己开解了道:“赵公子今天说他的本家在京城,这边的表亲或许看重这点吧。”
药水滴完了,李斐往李老太太的眼睛上搁两个茶包,李老太太闭眼休息,李斐趴在李老太太的床头闲话家常。
乐氏换过了一身干净利索的衣裳,进门道声别道:“母亲,我往澄江府衙去了……”
“澄江府衙?”李老太太取下眼上的茶包,搭着李斐的肩坐起来道:“澄江现在的知府,是钱通的侄儿子,他们家的女眷生产还需要另外夜求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吗?”
“不是钱家的人来请我。来的是以前玫瑰王家铺子的老板娘。”乐氏看一眼李斐,李斐没有要告退的意思,乐氏继续道:“母亲也知道那一家的,说那家做的玫瑰花酱和玫瑰饼好吃。”
李老太太忆起了这一家,道:“是了,他们家去年经了事儿不做了,我这嘴刁儿,现在用的玫瑰花酱就没有他家的香甜。”
乐氏走到李老太太膝前道:“去年他家的女儿被钱知府看上了,不由分说抢去做了第九房姨太太,王家两口子因为这件事情双双病倒了,这铺子就关门了,她家的女儿有孕,王太太算了月份早过了十个月,迟迟没有动静,王太太心里着急,请我去看看胎像。”
钱通是云南的镇守太监,底下人都叫他钱眼儿,贪婪是出了名的,他的侄儿也不是个好货,全靠了当太监的叔叔谋到了知府的位置,鱼肉一方。李老太太是厌恶这样的人家,厌恶没用就绕道而行,钱家的事就不想管,可是这个第九房姨太太自己就是一个苦主儿,父母开个点心铺子不差钱,钱知府是个花花太岁,王姑娘原都是定了亲的,被钱知府强纳入府,王姑娘怎么愿意,老两口是气病的,而她的未婚夫那几天投滇池死了,也没有拍出一朵浪花来。镇守太监是皇上的耳目,监察着云南大大小小的官吏,就是黔国公府也不敢得罪他,他的侄儿强抢民女,抢了也就抢了。李斐想到王太太一脸的憔悴样儿,不由心生悲悯。
李老太太也是有慈悲之心的,叹一口气道:“你去吧,要是能帮那王姑娘一把,就帮她一把。不过钱家那一茬都是小人,你自个儿小心些。”
乐氏去后,屋子里的气氛就沉重下来,李斐也不走了,脱了衣裳和李老太太睡在一个被窝里。
李老太太在黑暗中手抚着孙女的肩膀,王家的女婿只能选择投湖自尽,这是身为百姓的窝囊,想到孙女比女儿当年更胜一筹的美貌,李老太太再一次审视陆应麟其人,郭家的关系,千户的官位,一身的血勇,以及对李斐眉眼间的敬爱,这确实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李老太太这样想了一遍,对陆应麟越发满意,道:“明天龙家兄妹要来,你可有准备东西相赠?”
罗罗人取名是联名制,儿子名字的第一个字是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而汉人推崇的孝道里是要避讳父母姓名的。所以云南各族归顺汉室的,朝廷都会赐他们汉姓,罗罗人很多姓龙,陆应麟这一双弟妹,弟弟叫龙武洲,妹妹叫龙文秀。
李斐本来都要朦胧睡去了,提到陆应麟,就打起精神来道:“给武州准备了一块香墨,给文秀准备了一盒面脂。香墨是两年前娘从金陵带来的,面脂是小禾叔新调弄出来的。”总之都是送的出手的好东西。
李老太太把这对兄妹看成李斐将来的小叔子,小姑子,又叮嘱道:“这一次请他们来家里坐坐,吃顿饭,我也看看小辈们。”
李斐笑道:“他们上次就想来拜见您,您不是说不见的。”
“女方家总要矜持些,要一点一点的吐口,最好像唐僧取经历个九九八十一难,男方才知道我们家的女孩子难求,难求的人求到的时候,就会加倍珍惜,我现在想来,当年你娘应给朱家就太早了,好像是我们家稀罕那个公爵夫人似的。就凭你爹比你娘还小一岁,我就很不喜欢,女方大一岁嫁个丈夫就像搂个弟弟似的,当年是什么日子,你爹还做着倒三不着两的事儿,真是没工夫和他掰扯!”
当初李月和朱钦和离那会儿,是真不知道怀了身孕,李斐确实七月而诞,行到四川诊出来的,当时李家能说话的,李老太太,曹氏乐氏都说生下来养下来,不过生不能白生,养不能白养,这个孩子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要姓李,当然李家也没有把李斐教导的不认朱家,朱钦是爹,李老太太提起来,还是让李斐叫爹,只是辜负了女儿的男人,李老太太提起来总没有一句好话。
李老太太是真的很老了,老了就常常念叨着过去的事儿,才想着孙女的婚事,就翻女儿的旧账了。
李斐这些话已经听了无数遍了,李老太太要说,李斐每次都会顺着问道:“那怎么就把我娘早早应给我爹了呢,那会儿两人才十岁出头,年纪太小了!”
李老太太回想二十年前,道:“你祖父,朱老太公那会儿病重了,我们这边也不太好拖着这件事儿,还有你爹三个姐姐,那都是独当一面掌府掌宫的人物儿,她们都很看重你娘,你爹那时只有十岁,真看不出好赖来,少年丧父,母亲看着就是不省事儿的。这会儿你的亲事儿,拐来拐去又找了一个少年丧父,这母亲说改嫁就改嫁,也是一个有主意的人,黔国公府的男人又是风流的,我这回要好好看清楚……”
这是又拐到李斐身上来了,李斐适时维护一句,道:“陆应麟二十一了!”
李老太太嗯一声,道:“差四岁,是差不多了。夫妻双方年纪相差太大,总有一个走的早,老来不能为伴,有这样几岁相差尽够了,娶了妻子也知道疼爱,孟繁叔繁那两对口子你是没见着,阿禾和阿木这一对,你阿木叔捧在手里疼了这么多年,阿禾是个男的也认了,没有后嗣也认了,去鬼的三年无子……”
李老太太把自己的儿女都点了一遍,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一夜好眠,只是清晨的时候,隔壁女孩儿的啼哭声不断的传来,孩子的声音尖脆,一哭一盏茶的时间不停歇,卢氏听着心惊道:“我看隔壁进进出出都是小厮,一群男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带孩子,就由着孩子这样扯着嗓子哭,这是怎么了?”
李老太太听不得小孩子的哭声,扶着李斐的手站起来道:“我过去看看孩子。”
李斐反握住李老太太的手道:“您别走动了,我和二嫂去问问。要是有事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老太太见过带过的孩子多了,有个好歹兴许能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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