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
阿申愕然地回头,只见那个脊背纤薄的少年站立在门边。他竭力想在阿申面前,显出自己与平日里相比并无区别,仿佛自己只是偶然路过。可是紧紧扣住门框的、骨节尽显的手却出卖了他。
“对、对不起……但是大人的守护刀,”五虎退笑着,但他的笑和爱染健气开朗的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是我啊。”
很难用言语去描述。
那双漂亮的暗金色的眼瞳里,本就不应出现负面色彩。可现如今,却像是一幅被平白泼上了墨水的浮世绘,然后,漆黑的液体晕染开来,化作了奇形百状的妖魔,肆虐于繁华之都中。
“呐……大人,您、您说过的吧……”本来就得到了承诺的他,尽可以自信地向阿申求证,眼底却翻滚上了恳求。
阿申几乎要被那双眸子里化作隐约可见的水光的恳求溺死,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的守护刀,当然是你了。”
她有些歉意地向爱染笑了一下——后者回给了她一个理解的爽朗笑容——接着,这位审神者说了一句让在场诸位都始料不及的话:“对不起,退。”
别说是惨遭前任审神者折磨的付丧神们了,就算是关系正常的主上和下属,也难得从上位者口中听见这一句话吧。
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审神者起身,走到了五虎退的面前半蹲下了身体,动作轻柔,将他抱在了怀里:“……对不起。”
阿申有点觉得自己不是人。
是五虎退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是五虎退在这个危机重重的暗黑本丸里给了她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是五虎退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保护她。即使驱使他变得有勇气的,不是她,那也无法否认他的所作所为给她心灵上的庇护。
……而她,虽然是抱着让五虎退恢复正常的念头,拜托了药研,希望能用粟田口的亲情感化他。但,也未尝没有抱着渐渐疏远五虎退的心思。
一来,这个小短刀真正仰慕的人并不是她;二来……她也有自己本丸的五虎退,倘若纠缠过深,那么,三年后,她该怎么办呢?
她光顾着自己的处境,却忘记了这个即使黑化也有一个剔透心肠的敏感少年,在意识到她故意的远离之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顺从她的心意与其余的短刀的付丧神们玩闹在一起的。
不擅长言辞,对道歉也颇为苦手,阿申恨不得世上有一种能直接传递人心意的术法或器械,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后悔之情,只能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肩头,思考着最正确的措辞。
“是、是这样吗,大人……是这样吗,您的守护刀……”五虎退低语,因为姿势的缘故,阿申看不见他的表情——恍惚了一下,唇畔扬起了明明是稚弱天真,确怎么看怎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然后他晕倒在了阿申的怀里。
怀里单薄的身躯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阿申怎么会没有察觉。在她探明象牙色头发的少年究竟是因为什么突然晕厥过去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
扑面而来、近在咫尺的的血腥味。
×
“但是,这是不应该的啊……”紧急传召了药研藤四郎、鸣狐还有一期一振的审神者,除了像是全然忘记了曾经的尴尬,神色也憔悴不堪起来,“我在那孩子身上加了和我一样的防护,如果有人贸然对他发动了攻击,应该会即刻发动反弹才对啊……”
铁御纳戸发色的少年垂下了同色的眼睫,盯着茶杯里起起伏伏的茶叶。
一个月的观察下来,他很难判断审神者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毕竟人心隔肚皮,谁也无法肯定他猜想中的审神者就是她真实的形象,也难说审神者现在表现出来的,就不是她假装出来的。
但是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在粟田口家所有的刀,都踏入了这天守阁内的时候,吉光所锻造的刀剑中诞生的付丧神们,便与本丸其他的刀剑们处于敌对的状态了。
药研继续盯着起伏不定的茶叶梗,其中已经有几个立起来了。
茶叶梗立起来,是吉兆呢。
他抬起头来,只见接过了前田递给她的茶的——因为匆忙之下,她根本没来及礼数周全地准备茶水——审神者,尽管仍然因为守护刀的莫名受伤而焦躁烦忧,但还是尽力朝他礼貌地笑了笑。
前田藤四郎第一次被审神者这样和善地对待,也忍不住回了她一个拘谨的微笑,便退下了。
那个孩子,虽然在原来他所属的本丸里被平野所保护着,但并不是单蠢之人。
或许是可以相信的吧,审神者……其实到了这一步,粟田口家也没有其他的退路了。
藤色的眼瞳在角度刚好可以放光的镜片后微闪,药研便打算向审神者投诚。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他的兄长便先一步地下定了决心,在审神者自我剖析完后开始攀谈起来:“如果是,无意中的伤害呢?”
“即使是无意中的伤害,”大多数刀剑付丧神的速度,都是阿申无法捕捉的。因此本丸给予她的保护,再加上她不愿随意置人于死地的意识,反弹的攻击也仅仅是让付丧神暂时动弹不得而已,范围却无论有意无意,给予五虎退的保护差不多同理,“也同样会受到反弹。”
“……那么,”蜜金色的眼瞳里飞快地掠过了自我怀疑,与不可察觉的颓败,一期一振沉声道,“倘若是自我伤害呢?”
本丸的力量来源于审神者,并支撑审神者召唤出更多的付丧神;被审神者赋予人类的肉体的的付丧神,在审神者与本丸的契合度极高的情况下,是无法抵挡来自审神者的命令的。
使用歪门邪道取得本丸大部分权限的前任审神者尚可无视付丧神的意识,更遑论阿申是如今真正的掌权者了。即使她对于这方面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然而绝对的力量就是绝对的力量,本丸内所有的付丧神都是无法越过她的意志、伤害到那孩子的。
“……”黑发少女的眼睫猛然地颤动了几下。
这个可能性,她当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实在不愿去相信。拖延症患者找来了粟田口家的家长们,无非就是希望能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猜测而已。
“……就没有人,”阿申有些无措,嘴就像被天真的孩童突然捞到岸上的金鱼那样,张合了几下,“能突破我的限制吗?……”
“这点请您不必担忧,主君大人,”对弟弟的担忧,以及对自己的憎恶,让一期一振放置在腿上的拳头越攥越紧,但又因为他此刻和审神者交谈着,所以他必须保持着和煦有礼、毫无破绽的微笑,“请不必质疑您的权威。”
尽管一期一振是微笑着的,但阿申仍是无端地感受到了压抑与凝滞。
她注视着一期一振端庄秀挺的脸庞,将脑内所有有关那天羞耻画面的记忆尽数砸了个粉碎。
审神者……是能聆听神谕、理应安抚神明之人。
坐在眼前的一期一振的心情越发强烈,就越发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她。
那是歉疚,自责,憎恶,绝望混合而生的茂盛荆棘,淋漓尽致地展现着自己尖锐的倒刺、与刺上磋磨人的毒,然后慢条斯理地自胸腔里破土而出,缓慢而不容抵抗地将所有缠绕湮没。
拥有这份心情的一期一振,起码不会是五虎退话里透露出的、不作为形象。前任审神者又是以什么为把柄,挟持了一期一振;抑或是说,那地狱一般的景象,已经是一期一振出卖自己的所有、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情况了。
那样惨无人道的人间地狱,居然还不是极限吗?
…………救吗?
……救吗?
救吗?
说阿申是软蛋也好,没经历过残酷现实磨练的幼稚天真也好,是同情心泛滥也好——可是在能保障自己安全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试着拉他们一把?就真的要熟视无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堕入神明不可涉足的污秽之地,堕落为失去神智的妖物吗?
由五虎退撬开的心扉,由爱染国俊传递的善意,由一期一振隐藏的痛苦,阿申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居然会想去原谅、甚至拯救自己的敌人。可这不是少年JUMP男主才会有的特有心路历程吗?
脑内一片乱糟糟的,不想再去面对一期一振,况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五虎退。
思绪因为思考反而毫无逻辑,糟心的审神者在好容易找到一个线头时倏地站了起来:“——总之,我先去看一下退……你们要是想去看望那孩子的话,也可以去。”
她不再给任何人开口发言的机会,径直地走出了有着两个大洞的办公室,走向了自己的卧室。那是这个本丸最安全的地方,五虎退现在就躺在那里休息。
她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该怎么说呢,是意料之中,但侥幸希望这一幕只是她的幻觉的场景。
“砂流大人,”五虎退朝阿申回眸一笑,他的本体刀上,鲜血顺着刀刃汩汩流下,衬得他的形容越发妖异可怖起来,“欢迎回来。”
“被您,发现了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