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仿若眨眼便过, 炎炎夏日很快降临到了盛京中。
盛京里的郎君们不再四处斗蛐蛐玩蹴鞠,还是有了新的玩法, 在那段家大朗建立的戏水园中玩闹。
说是园子, 实际上那原本是郊外的一大片荒地, 因为种不出粮食来,这也就等于与一片废地,当初段青恩看上了它, 去跟苗氏要钱想要买下来, 还十分正经的说要让苗氏参股,等挣了钱与她对半分。
那时苗氏已经快要被他大手大脚花钱折腾疯了, 脸面什么的都快不要了,拒绝的十分干脆利落,直接将段青恩的行为定为了胡闹。
之前他要买首饰给订了婚的席玉真,就算是花钱甚多,那也是有理由的, 买荒地这种完全是为了玩闹的事, 苗氏可拒绝的理由也十分正当, 拉着段青恩唠叨家中全靠段父支撑,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能挥霍无度,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就是。
可算是将之前想出又不敢出的气全部唠叨了个干净。
段青恩也耐心听着她说, 等到苗氏将心底的一腔郁气吐干净了, 他转头就跑去找了段父。
一番撒娇歪缠,段父就给了对牌, 允许他从府中拿钱买下了这片荒地不算,还多给了许多银子供他建立戏水园。
苗氏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她问段父为什么要这样做,段父还回答的十分理直气壮,“恩哥儿向来是个乖巧的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我讨要过东西,就连得赏也就那么几次,如今他难得开口,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好直接驳了他。”
苗氏气的捂着心脏半天没缓过神来。
是,他段青恩是从没有跟父亲讨要过东西,那是因为他想要什么只管跟她这个母亲要了!!
只怪她,之前一心想着偷偷把人养废,害怕段父察觉到儿子花钱奢靡抢救回来,给对牌,给钱,供着这个小畜生在外潇洒的时候从不对着段父多说一句,还帮着在面前说好话。
原本她计划的很好,段青恩这样闹下去,压根不用她对着段父上什么眼药,满盛京都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个什么样的名声,日子久了,段青恩自己也能烂到根子里。
万万没想到,她是想养了他让段父意识到这是个坑爹的儿子,可也许是她的慈母形象做的太成功,让段青恩下意识的坑起了她这个母亲。
这次将苗氏气的不轻,她受不了这个气,就在外面交集的时候含着忧虑说了两句:
“我家老爷也是个溺爱孩子的,这恩哥儿一说想要买下一片荒地,他就立刻给了银子,恩哥儿一个小孩子,恐怕这银两是要砸到水里去了。”
“之前恩哥儿还来找我,说要给我算分子,赚了钱跟我对半分我都没答应,结果他去跟老爷这么一说,老爷扭脸就答应了,诶,这对父子,真是……”
她这么干本来一是憋在心里太久了想抱怨一下,二就是想要散播一下段青恩是个花钱篓子,能干的出拿钱买荒地这种事。
结果,段青恩的戏水园火了!
他在园子里引入了活水,建立了许多木房子,周围用活水包裹着,又挖了水池,说是水池,实际上深度顶多只到了人的肩膀处,而这个水池太大,足够一个成年人游许久才到了头。
上面有皮做的小船,小船上放着水果糕点,这可以保证在这水池中玩闹的郎君们饿了渴了能够得到足够供给。
而在另一边荒地上,他又让人建造起了球场,以及拉起了各种玩乐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后世才有的,而是当下大家玩习惯的。
总体来说,除了那个水池,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是段青恩照搬的春日宴。
可那又怎么样呢,皇家只有春天才会办春日宴,而段青恩的戏水园,却是一年四季都开放。
一开始,他拉着与自己玩的好的郎君们一起建立了这个戏水园,以段青恩为主,其他郎君为辅,他们花了在平民看起来十分浩大的钱财,建立起了一个游乐天堂。
所有人都按了契约,那些一式多份的契约可是证明这个戏水园是他们一起所有,当然了,作为主要负责的人,段青恩占得分子比较多。
事实上刚开始大家谁也没有想着用戏水园来盈利,他们早就习惯了伸手跟家里拿钱的日子,钱财这种铜臭之物都知道重要性,但谁也不愿意沾手。
他们将戏水园当做自己与小伙伴的秘密基地,但架不住与段青恩玩在一块的这群郎君们身份太高,总有些想要巴结他们,或者是向往他们的人想要涌进来。
以前这群郎君们满盛京跑,这些人好歹还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现在他们都躲在了戏水园,出园子时又一脸的尽兴神色,第二日又欢欢喜喜的继续进园子,难免让人好奇这园子里有什么。
第一个提出想要花费银两换取进园子机会的人出现了,段青恩拒绝的十分痛快,道这个园子是兄弟们的心血,他们只打算自己玩。
而这位先驱者十分的耐心,每次在一群小郎君露面时都祈求能不能带他一起,他是真的很想看一看盛京最顶尖二代玩乐的地方。
就这么痴缠了差不多半个月,也许是小郎君们不耐烦了,也许是他们也想找点新的乐子,这个提出想要进去看一看的年轻人终于将手中的银两送了出去,换得了戏水园短期进出权的机会。
他只是一个游商的孩子,那游商别的没有只有钱,于是他也是手上只有钱,如今都十七八了,父亲派他来京城送货只是买家出了变故,货物送不出去,眼看着只能原路返回,也许是这位游商子觉得自己不能白跑一趟,就花费了千金,换取了进园子和这群权二代们一道玩的机会。
盛京其他人原本只觉得这个游商子不久后就会被郎君们厌弃,没想到他还真的与他们玩到了一起,而之后,他们甚至跨越阶级成了朋友。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是顺理成章的了,哪里有眼见着朋友遭难的道理,其中一名家中亲戚也有商人的郎君帮着签了线,那名游商子手中压着的货物就卖了出去,甚至比他父亲之前定下的价格还要高了一成。
这件事完全可以说是震撼了许多商人家的郎君,他们费劲巴拉的巴结着这群权二代们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打好关系,自己落难的时候这些家中长辈在朝当官的二代们能拉扯一把吗?
只是大家阶级在那放着,官可以有铺子,也能靠着铺子庄子赚钱,但他们永远不会瞧得上真正的商人。
二代也是如此,无论他们怎么巴结,这些二代们不搭理就是不搭理。
就算是他们愿意奉出大把大把的银钱,这些二代郎君也不会稀罕的,这年头,官位做的越高越有钱可不是说说而已,即使他们不贪腐,灰色收入也是有的,包括段青恩的父亲,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一心为了国家的好官,但在没有入朝为官之前,他可只是一个穷书生,再看看如今的家产,便知晓这年代权利多么重要。
还有那游商子,照他所说,他家中父亲不光只有他一个孩子,若是这次他来京城将事情办砸了,在家中地位定然会下降,日后还能不能出来行商都是问题。
他还未曾获取准许进戏水园之前,可是每天愁眉苦脸的到处求人买下手上货物的,再看如今,他不光卖出了,还多卖了一成价格,又认识了盛京的郎君们,恐怕回家之后,地位都要大大上升了。
拉回正题,对于这些商二代来说,能够与权二代们有个良好关系是十分重要的,而他们之前做不到的事,如今怎么就让一个游商子给做到了?
于是,大把大把的人开始去拜访这个游商子。
游商子回答的也很痛快:“园子里每天都有新的玩乐,郎君们分为两组或者三组,比赛争夺彩头,周郎君与我总是分到一组,我们一起玩的多了,关系也就渐渐好了起来。”
这些想要巴结顶尖郎君们的人恍然大悟。
谁都知道若是站在同一阵营关系会好,只是之前他们压根没有机会和这群郎君一起玩。
皇家办春日宴,百官举办宴会,都只会下帖子邀请同样为官的人家,是一个商人都不会叫进去的。
平常这些郎君们又极其排外,自然是不会给他们站在一个阵营的机会。
但现在不一样了,戏水园可不是皇家办得,只要他们像是这个游商子一样,散了银两求着进去,说不定便能得了哪位官家子青眼,不说在家里得脸的事,至少在自己的圈子里就十分有面子。
之前谁也没见到好处,便也没人敢像是那个游商子一样歪缠,如今既然现成的好处就摆在眼前了,他们还要脸面做什么。
登时,许许多多的人都捧着金银上了门,求着花钱能进去。
段青恩狠狠晾了他们几天,只说这园子是他们自己办给自己玩的,不接纳外人。
这个时候游商子就要被拉出来遛一遛了,虽然这些人不敢说你们只带他玩不带我们玩不公平,但姿态放的极低,求的也十分给力。
只不知道是他们背后势力让他们来还是他们自己要来,总之来的都是一些年轻郎君,最大的也只不过是二十出头,恐怕就是担心段青恩以年龄推拒。
而之后,如他们所愿的,段青恩“十分不情愿”“勉强”同意开放院子。
只是这些人想要交点钱就一辈子可以在戏水园里玩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愿意一个月一个月的让人进来,这样的话,万一有一天小伙伴们不想让这些人进来吵闹了,他们随时可以闭院子。
本来就是自己求着想要进去,这些人哪里又敢提条件呢,于是在段青恩“带着点后悔”“迟疑”的去跟小伙伴商量完后回来,表示千金一个月,下个月想要再进就必须再给千金,并且还只能一个月一个月的买,不能一次性买几个月的规定后,在场的人十分怀疑他是在故意赶客。
想想也是,这群官宦子弟们又不缺钱,谁愿意和人分享自己的地盘,若不是他们人数众多又痴缠不放,还有人去求最讲义气的段青恩,不停给他开展洗脑工作,恐怕他们连应下让人进去都不愿意。
许是因为在场有外地的商人子在不停地说着以上揣测,又表示反正他们在盛京也待不了太长时间,千金买下权贵子弟所在的戏水园一个月进出也够了。
之后,这些外地的商人子就急吼吼的去交钱了。
段青恩没走,他是收钱记下名单的那个。
一看到这些商人子一窝蜂的来了,大致数数差不多都有十几个人,俊俏的脸上后悔神色更重,又连忙补充了一条:“每个月园子只会允许前三百人进出,超过三百人,就是给万金我们也不答应。”
很明显,这是在担忧人太多扰了清净了。
在场的人肯定是没有三百人的,毕竟他们也总不可能都在一块来闹,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想要进这院子里的人绝对不止三百人,尤其是那些外地的商人子。
外放的官他们都要讨好,更何况是京官子弟了。
没看着这话一出,又一伙眼生的人一窝蜂的就上去了吗?
人都是贱的,一个东西好好地放在那等你去买,你就是不着急。
但若是这个东西许多人都在抢,很可能你慢了一步它就没份了,那就算是之前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买的人心里也会立刻加重想买的想法。
这在后世称之为,饥饿营销。
总之,当天那三百名额就全部卖了出去,当这些人拿到了一个月一换的牌子,看着收到消息慢一步赶来的人捧着比千金多出许多的金银哀求能不能额外放自己进去,却被断然拒绝时,这一刻,心中的满足感绝对是满满当当的。
而满脸冷漠谢客,眉宇间还有点悔意,看上去是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松口答应将这些人放进来的段青恩直接转身进了园子。
牌子明日起才会生效,因此这些人也就只能满足又有点担心的看着段青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满足当然是经过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进园子的资格,担忧便是担忧段青恩会不会后悔,收回牌子。
段青恩的确在后悔。
只不过后悔的事和这些人想的不太一样罢了。
“我就应该设下四百人,真是可惜,少赚了这么多。”
他进了屋子里这么一说,贺立盛立刻就开始嘲笑他,“想赚钱直接开口说就是了,何必弄这些弯弯绕绕,还特地找了一些没露在人前过的亲信扮做外地商人,何等麻烦。”
段青恩对他的嘲笑不在意,上前舒舒服服躺在了软塌上,喝下一杯贺立盛递过来的酒,舒舒服服的眯着眼睛道:“我们到底是官宦子弟,大举掠财,万一被参上一把,我们自然是无事的,家中长辈可该要受牵连的。”
另一侧的软塌上,正在吃着葡萄的,穿着云织软衣的郎君开口:“青恩说的是,如今朝中乱作一团,盛京外又到处都是灾荒,还有叛军造反,朝中是想赈灾也无钱,出兵也无钱,若是瞧见我们这些人只是建造了个园子就大把大把赚钱,恐怕矛头便要对准我们了。”
“嗤,你说朝廷想要出兵镇压叛军我信,说要赈灾我是不信的,眼见着那灾民一批批的到盛京来求活路,除了盛京中一些富裕人家开仓施粥,可见朝廷有一点动静?”
又一穿着软甲,喜好刀枪的郎君冷笑一声,“我父亲上折子,求皇上多少也要救一救这些百姓,可皇上宁愿为贵妃修建行宫,却不愿意出一粒米救济,还觉得我父亲多管闲事,打了他十板子,如今人还在榻上修养,恐怕外面那些百姓于皇上眼里,都只不过是蝼蚁罢了。”
贺国公早就在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退出朝堂,因此贺立盛倒是没察觉到朝堂到底出了什么事,见好友如此激烈言语,连忙提醒道:“公然慎言!”
“这里只有你我四人,都是可托命的交情,何须压抑着自己。”周公然正是那父亲被打的郎君,他父亲一铮铮铁骨,当初替朝廷打仗,刀山火海都没流一滴泪的,可被皇帝打了十板子,当晚便高烧不退,梦魇痛哭。
他是战场上下来的人,他能是为了这十板子的痛楚而哭吗?还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摊上这么一个昏君。
周公然越想越神情愤愤,可以说在段青恩培养造反四人组里面,他是最容易被说服的那一个。
贺立盛则是最不容易的一个,不过也无大碍,既然与周公然做了好友,想必不久他就能明白现下局势了。
段青恩拍拍手,“好了,都别说了,我们还是来分银两吧,一人千金,三百人便是三十万金,扣除那些托,还有二十七万金,按照商量好的,我们拿出五万金来救助百姓,两万金当做戏水园的流动账面,剩下的大家一人五万金。”
贺立盛怔怔的,“这样日子久了,说不定我能比爷爷还有家底了。”
周公然依旧是那副恨天恨地恨朝廷的模样:“如今这世道,就算是有再多金子又有何用。”
他起了身,对着段青恩道:“青恩,以后我的那份不必给我,你收着就是,想做什么便做吧。”
段青恩也不推辞,依旧一脸受宠郎君独有的张扬纯粹笑意,“那我便接下了,多谢公然。”
“该是我谢你才是。”
周公然说完了,对着屋内三位好友抱拳,“家父重病,我便先行离去了。”
他走了,穿着云织软衣的徐护明也懒洋洋起了身,“我与公然是一般的想法,这些金子日后不必给我,青恩你只管拿去用便是,若是有不够的,我家中虽给不起银钱支持,却可帮着出些赚银两的计策。”
他是四人中唯一的正经读书人,平常在外也十分有声誉的,虽然是与他们一道长大,但之前可从来没有一起玩过,段青恩将人带来时,可是让一群小郎君吓得不轻。
这就相当于是一个学霸突然来到了学渣中间,还跟学渣头头称兄道弟,实在是让人惊骇。
但此人可以说是与段青恩一拍即合,这次的【我们来赚大钱】计划,全程都是两人策划,周公然与贺立盛负责吃瓜围观。
他说完了,就拱拱手,“兄弟们还在外面,我去叫些好酒好菜来,既然将园子给托出去了,总要安抚一下他们。”
不过这些小郎君最是好哄,倒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因为商人子进院子而恼火。
毕竟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学渣,自己平时就是人家看不起的,当然也不会看不起别人。
贺立盛十分不解的看着徐护明出去了,一脸的不明白,“为什么公然与护明都要将这些金子交给你,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我不知晓?”
段青恩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们四人成日里形影不离,哪里有瞒着你的事。”
“那为什么他们都不要这金子?”
贺立盛回头看看空无一人的门外,又看看如往常一般神色含笑喝酒的段青恩,犹豫了一下,道:“那我的五万金也不要了,你拿去用吧。”
段青恩:“你连我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将金子给我了?”
在钱财这种事上,贺立盛一向洒脱,更何况这还是他的好兄弟,于是他摆摆手,言道:“这金子本就是你们出力才来的,我什么都未做,从你这里拿了金子再给你,也是理所应当。”
“更何况。”他摸摸下巴:“公然与护明都是聪明人,既然他们都给你了,那我给你应当是无错处的。”
段青恩笑,倒也不是怎么意外,在某些方面,贺立盛是真的有这小动物一般的直觉。
他拿了周公然与徐护明留下的酒杯,又夺了贺立盛手上的。
先推了周公然的酒杯过去:“公然代表武将。”
又推了徐护明的:“护明代表文官。”
接着,便是贺立盛的,“立盛你,则是侯爵之家。”
这三个杯子推过去了,他眼中带着点醉意的,将自己的杯子,放在了三个杯子中间,扬眉看向贺立盛:
“那我,又是什么?”
贺立盛呆呆的看着桌上的四个杯子,一个念头在大脑中一闪而过,惊得他兔子一般的后跳起身。
“你、你……”
被他颤抖的食指指着,段青恩依旧带着纨绔的风|流肆意笑意,斜斜靠在软塌上,慢悠悠的往嘴中放了个葡萄。
“放心,这二十万金,会到它该到的地方去。”
“你怎么敢,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这话因为震惊过于高声了,贺立盛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满脸仓皇的探出门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小心的关上了门,转身用低的不能再低,又充斥满了急切的声音悄声继续:“要抄家株连九族的!!!”
段青恩依旧不急不慌,见贺立盛仿佛油锅上的蚂蚁,一边在屋里四处走动,一边团团转着念叨:“你进行到哪一步了?我跟你说青恩,这可不是戏本子上写的那么简单,不是你有钱就可以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段青恩直接将一颗葡萄丢进了自己的酒杯里,施施然坐起了身,“汝城军刚造反不到三个月就失了首领,又全都是一些没钱没粮的民户,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能一直抵抗朝廷的攻击?”
贺立盛已然是被震撼傻了,“是你……”
“立盛可知晓,为何朝中几十万大军,便能震慑何止千万的百姓?”
他慢悠悠将沾了酒的葡萄拎出来,丢尽了自己嘴里,“因为百姓皆愚昧。”
“愚昧的百姓是成了不事的,就算他们被逼的没了活路,就算他们不前进就是死,就算他们愿意豁出命去,光靠普通百姓,断然成不了事,你可知为何?”
贺立盛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这情况一眨眼就变成了如同夫子授课一般,但他还是答了,“因为百姓们没有学识,就算起兵,就算人多势众,他们也还是一盘散沙。”
“所以啊,朝廷都逼天下人逼到这个份上了,百姓们还是反抗不了,就算有起兵的,下场也只不过是在三个月内被绞杀,连带着家人一块处死,长此以往,就算他们被逼死,也不敢再起兵反抗朝廷。”
段青恩对着贺立盛笑,“这些百姓早就被这样的世道逼得不会自己思考了,他们只需要一个引导的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下一步要做什么,再让他们吃饱穿暖,这样,原本脆弱不堪的起义军,便能固若金汤。”
贺立盛还是不明白,“可我们没必要这么做,你觉得现在的日子不好吗?我们每日过的不开心吗?你可知道,若是败了,你,你的家人,还有你的席大娘子,都会被牵连的!!”
“我知晓,所以我才好端端的当着我的大哥儿,而不是在那战场上。”
“即使死了许多人,朝廷还能撑下去,没了这些被逼死的百姓,还有新的百姓,子大生子,连绵不绝,但它终究还是会灭亡的,不是死在荒淫之君身上,便是死在外敌,不超过五十年,家不将家,国不将国。”
段青恩端起酒杯,递向贺立盛,“你家中权势本就大,就算如今这形势,国公爷早早避开了,对你家也无什么影响,即使你不帮我,日后我若成事了,也绝对不会怪你。”
贺立盛呆呆的看着面前这杯酒,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突然抬起头,问道:“你能担保若是事败,不会牵连到我们的家人吗?”
“自然。”
他咬牙,一把接过了酒,扬脖喝的干净。
喝完了,贺立盛一把摔了杯子。
“真是疯了!”
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他一个未及弱冠的郎君,竟然跟着另外三个同样没到弱冠的郎君造反。
但想着不出五十年后,国家覆灭,他的家,他的妹妹,母亲,父亲可能已在这之前离去,甚至他自己,但他的妻儿子孙,包括族人都会随之一起消亡,贺立盛便无法拒绝那杯酒。
段青恩是对的,他早就看清了这天下到底是何种模样,只是因为自己是受益者,能够肆意妄为,这才装作不知罢了。
外面的流民。
死去的百姓。
都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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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皇权把控,普通人家连字都不认得的世道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很简单,只要是一个心有知识的人,便可以轻易地掌控百姓乃至兵丁。
盛京的人只知晓四人总是躲在戏水园玩闹,却看不到他们正在不停地交流信息,以及部署作战计划。
权贵子弟所能接触到的信息,是一百个下人都比不上的,尤其他们还是家中最受宠的郎君,又正是读书的时候,他们想要去父辈的书房,没人会拒绝。
盛京的人不知道,一点点壮大的汝城军背后,正有四个类似小型朝廷的郎君出谋划策。
他们尽量避免真刀实枪,一点点的壮大自己,而由戏水园得来的白银黄金,则源源不断的朝着那边流去。
谁会防备几个还未娶妻的小郎君呢,他们甚至还是盛京出了名会玩的纨绔。
只是就算是纨绔,那也是在各种家人的熏陶下长起来的,嫡系所受到的教育,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家的想象。
段青恩控制起义军的方法很简单,他只要有一两个亲信就够了,他们会代替他,掌控整个军队。
这个世道是畸形的,畸形的同时也保留着许多后世早已没了的真诚,真诚到了哪怕那些代替段青恩的人付出一些代价,就能真的坐上皇位,但他们依旧不会这么做。
救命之恩,活子之幸,甚至一些言语,都足以让一些本可以靠着自己的学识在朝堂上谋出一条出路的人愿意为了段青恩去死。
当然了,人总是要有两手准备的,若是这些判了,段青恩也依旧有法子能对付他们。
总之,现下,他们几个小郎君在远程操控着起义军与朝廷作对。
一开始,皇帝没有将这些叛军放在眼中,毕竟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但都被强势镇压了。
可后来,当起义军渐渐势大,甚至占据了一些城池后,朝廷开始着急了。
他们吵来吵去,先是纠结劝降对方还是直接暴打过去,吵这些时,同时也在吵如果打仗物资怎么办,国库早就在建立行宫的时候空的不能再空了,现在打仗,将士们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这一吵,就是三个月。
周公然的父亲眼睁睁看着汝城军在这三个月中越来越壮大,而朝廷却还在争论到底是劝降还是直接打的问题,气的直接称了病。
周公然对此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在这之前,他的父亲一直在请旨出兵,如果不是朝廷中有人想要借此机会中饱私囊,一力阻拦,说不定他的父亲已经在去打汝城军的路上了。
自己人打自己人,就算是他们四人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两全其美。
徐护明的父亲则是要理智的多,根据徐护明说,他的父亲看样子已经在为家人铺后路了,这也没有让段青恩意外,毕竟徐护明的父亲一向聪明,他看出了汝城军迟早打上来,而此刻皇帝已然恼羞成怒,谁敢提一句“陛下他们太厉害了我们还是赶紧扼杀在摇篮里,不然等到以后就是汝城军来杀我们了”,他就能先杀了提出这个观点的人。
救不了,那就只能想后路了。
至于段父……
他一向是个纯臣,正在朝堂中激烈争辩着到底该劝降还是直接打,压根没想到自己效忠的王朝会被打下来这一说。
而汝城军,在朝堂争辩时,还在明目张胆的壮大着。
汝城军收留百姓,婴孩,哪怕是得了重病的人,他们都会派自己的大夫来救命,对于那些下一秒就要死的百姓来说,投靠汝城军,等到未来以造反罪名处死,总比现在就全家一起饿死来的强。
想想看吧,死都不怕了,他们还怕什么。
一方是在逼着人去死,一方又给了人活路,选择哪一方,一目了然。
段青恩满十七岁的这一年,汝城军已然壮大到了谁都不能忽视的程度。
朝廷依旧在争吵,只是这次,却是在吵着到底是迁都避难,还是直接打了。
皇帝的态度十分坚决,不管什么形势,都要先保住他自己的命。
一些尽忠职守的老大人被皇帝的态度冷了心,还有一些试图浑水摸鱼的得了好,整个盛京看似如往常一般,实则内下,早已混乱不堪。
唯一让那些老大人欣慰的,大概就是自家子弟渐渐稳重了下来,而让他们稳重的源头,他们这些郎君小团体的领头人物,正在听着自己亲爹碎碎念。
“如今你与真姐儿也十七了,婚事也该办了,我让你母亲去问了,说是侯府那边嫁妆还没备好,也无碍的,如今世道乱,咱们家也不是那等贪图银钱的,嫁妆少些就少些。”
“等到你大婚了,我便让人将你母亲弟弟,还有你们夫妻送到乡下庄子上,谁也不知道汝城军什么时候打进来,陛下……”
段父顿了顿,到底不愿意说自己效忠的皇帝坏话,只叹了口气,“陛下如今不让臣子称病,我也没办法送你们,恩哥儿,你是大人了,我知晓你懂事,在乡下庄子上,千万要将家人护好了,若是汝城军真的打入了盛京,你也千万别想着来寻我,庄子你的院子榻下埋着三箱黄金,不到了紧要关头你千万别拿出来,也别让外人知道了,听闻汝城军不杀百姓,你们先装作平民百姓,等到局势稳下来了,再做打算。”
实际上,如果不是现在皇帝敏|感的不得了,朝中少一个臣子他就能怀疑对方通敌叛国杀他全家,段父只恨不得与家人一道跑。
苗氏性子柔弱,恩哥儿虽然大了,到底是个孩子,松哥儿就更别说了,眼看着读书都读傻了。
他怎么放心啊。
可再怎么不放心,他也只能对着仿佛被自己一番话吓傻了的大儿子接着交代:“你也别担心为父,汝城军也不是那等见人就杀的,先在庄子上藏着,若是为父保下了一条命,自然会去寻你们,若是等不到为父,你就带着一家人躲藏起来……”
说着说着,他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恩哥儿还这般年幼,哪里承担的起全家的责任来。
段父转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干咳一声,对着一句话不说,仿佛被他的话吓到的段青恩道:“好了,你先出去吧,先大婚再说。”
被吓到的段青恩行礼转身出去,一脸沉思。
得定下攻城的日子了,再不攻城,他就要被送到庄子上了。
离那么远,怎么指挥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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