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和尚没能把事情压下去,到傍晚的时候,死者家属已经在东华寺外聚集起了不少人。
守玄大师只得亲自出面同官府中人沟通,试图平息事端。
苏氏身体向来康健,加上治疗及时,已然恢复过来,燕如海因着一直以来的交情,自然是站在东华寺这边。
韶南已经找到他,说了寺庙闹贼的事,他也答应了女儿,准备将香油钱捐得隆而重之,好引得那人前来下手,捉贼捉赃。
没等燕如海付诸行动,慧明先带了个熟人求上门来。
来人只有十七八岁,是粥铺管着迎送客人的伙计。
早晨那会儿,燕家人正是将牲口托给他照看。
小伙计看上去有些六神无主,行过礼,局促地道:“铺子出了事,听说几位爷连同家眷今晚要住在寺里,小的趁着天还没黑,把牲口和马车送了来,交给管菜园的圆朴师父了。”
燕如川连忙道了谢,又叫儿子过去和圆朴打个招呼。
他看出伙计有些不自在,虽然家里好几个人白天吃坏了肚子,以苏氏最是严重,令他对粥铺的管理颇有意见,却知道怪不得眼前的小伙子,出言宽慰:“别担心,会没事的,谁也不是故意如此。”
小伙计焦急道:“燕大爷,真不是我们黑心,给大伙吃了馊的东西,衙门的官差查验过之后,说是好几桌的咸菜里头都被人下了药。”
此言一出,燕家诸人齐齐吃了一惊。
韶南登时想起早上伯母苏氏曾说,那咸菜吃着有点苦。
“什么药,可要紧?”
自家人吃了不少,不知有没有后遗症,燕氏兄弟这下不能等闲视之了。
慧明和尚在旁接过话去:“主要是大黄,但也有两桌的咸菜里发现了生的甘遂末。”他稍懂医术,怕诸人不明白,又解释道,“大黄还好些,这点量主要是叫人腹泻,不会有什么大碍,但甘遂本身有毒,生甘遂尤其厉害。一个不好真能要了命去。”
燕如川同弟弟相顾失色,不过是一家人清早在铺子里喝了碗粥,谁想竟险些搭上性命。
是谁如此歹毒?
“还未抓到人。我已问过宋掌柜,他为寺院管了十多年的粥铺了,说是没有见到可疑的人,最近也没有得罪过谁。官府破不了案,把宋掌柜和熬粥、拌咸菜的伙计给扣下了。”慧明面有愁容。
小伙计偷眼觑着燕如海的脸色,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还请二爷帮着美言几句,救救掌柜的和几位哥哥。菩萨在上,大伙给寺里做工,哪有胆子往菜里下毒?”
燕如海甚感莫名,连忙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官府办案,哪容燕某置喙……”
小伙计呐呐住口。
慧明道:“燕施主,刚才林县丞听说你与家人留宿寺里,说你若有暇,他呆会儿过来拜访。”
燕如海怔了怔,跟着就反应了过来。
那安兴县令在他看来不亚于一道催命符,可任命一下,他的身份到底是与以往不同了。
林县丞身为八品官,听说他在此处,自不会无视之。
燕如海家在靖西,交好邻县官员乃是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大师放心,燕某当尽力而为。”
慧明和尚带着那伙计退出去之后,燕如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敲着额头,在不大的禅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呆会儿同林县丞如何说话能不引起对方的恶感。
韶南心思活动,凑上前问道:“爹,你说会是何人下毒?”
“爹怎么知道。”
“估计一下嘛,若这事不是发生在东华寺,而是安兴呢?”
燕如海不禁心下一凛,站定思忖片刻,道:“不说好,或许是粥铺卖吃食太便宜,影响了附近的生意,亦或许东华寺的僧众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甚至是掌柜的哪次打骂了某个伙计,被记恨于心,总之可能性太多了。”
“爹,我想去瞧瞧。”
“瞧什么?”燕如海皱起眉,女儿素来胆子大,帮着慧明捉贼到也罢了,这等人命案也想要跟着参合。
韶南一点都不发怵,不等他拒绝,继续道:“再去一趟粥铺,若能同掌柜的他们几个见上一面更好。”
“胡闹,林县丞他们都是老刑名,爹去尚且不合适,何况你个小丫头,到时候惹出笑话来,丢的是咱们燕家的脸。”
“去嘛,我只看看不说话。您都要去邺州了……”
燕如海叫她说得心中一酸,是啊,自己马上就要离家,去邺州上任了,前路凶险,吉凶未卜,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同家人团聚。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女儿韶南从小懂事,拿得定主意,记忆里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
虽说哥哥嫂子视她如同己出,到底是和亲爹不同,若是自己在安兴有个好歹……
伯父燕如川在旁打圆场:“二弟,不如你我就带着韶南一起去吧,林县丞说要来庙里拜访,咱们主动去见一见人家也不为过。”
燕如海颔首,他也希望在自己上任之后,家乡的大小官员能对家人有所关照。
三人各怀心事,同慧明说了一声,离寺前往粥铺。
这时候死者家属聚集起了二三百号人在外头哭闹讨说法,衙门的差役把他们连同看热闹的都挡在了寺南赶庙会的一片广场上。
韶南离远匆匆望了两眼,感受到官府着急结案的迫切。
百年寺院,影响早深入世俗方方面面,一天过去了,林县丞等人若有头绪,不会任由事态愈演愈烈,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相比之下,窃贼到还好抓些。
“依女儿之见,粥铺这事闹得声势如此之大,下毒之人此刻必定藏得严严实实,在林县丞他们抓着替死鬼之前怕是不会再有所行动了,既然如此,到不如借助官府的力量,逼一逼贼人,先抓住他再说。”
“抓贼?”燕如海还沉浸在即将接手安兴县那个烫手山芋的巨大压力中,闻言茫然望向女儿。
“对,依贼人的嚣张个性,粥铺下毒的事若不是他做的,定不会平白忍下,多半要闹出点动静。”
“这……不大好吧?”
韶南眼珠微转,劝道:“爹在担心什么?您都不用直说,只需一会儿同林县丞见面的时候随口提一下寺院里功德箱接连失窃,主持和慧明大师都为之一筹莫展,怕是招惹上了江洋大盗,林县丞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照常理推测,林县丞这会儿正急需一个说法,好平息百姓的怒火,打发那些闹事的各回各家。
纵然如此,燕如海对女儿韶南教他的这些话仍旧顾虑重重,有些接受不能。
“我去同林县丞这么说,岂不是有意误导人家?”
“权宜之计嘛,若是顺利,两桩案子至少破了一件,主持他们拜托爹的事也解决了,有何不可?”
“怎能如此?君子不失口于人,方才言足信也。”
“爹,主持和慧明大师他们都是出家人,你不同呀,你这马上就要做官的人了,难道往后也对上对下都秉承着君子之道,直来直往,一句通融的话也不说?”
“那怎么成,你爹又不是二愣子。”伯父燕如川一旁忍不住了。
弟弟有了大出息,要去做一县父母,燕如川这几日固然觉着扬眉吐气,却也免不了担忧他书生意气,不通俗务。
知县说起来威风,放在整个官场也不过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燕如海毫无根基,没什么人可依靠,真得小心再小心,不敢有行差踏错之处。
“那我见机行事吧。”眼见兄长站在女儿那边,燕如海只得做出退让。
林县丞和朱捕头几个此刻都在粥铺里,若非守玄大师亲自过去,这会儿已经押送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回大牢了。
韶南等通报的工夫,往早晨坐过的厅堂里打量几眼,就知道这边案子进展同她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林县丞亲自迎出来,此人四十出头,一张圆脸,身形微胖,虽同燕家三人是初次见面,笑容却如春风拂面,打招呼见礼态度十分亲热。
等进去落了座,简单寒暄过,林县丞连道不周,说是因为眼下的案子没能抽得身,劳燕县令走了一趟,又恭喜燕如海,问他准备何时动身,都带什么人前去安兴。
对燕如海而言,眼下没有比赴任更重要的事了,可惜林县丞是本地人,没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他。
“燕兄,贵县的方县令如何说,可有帮你介绍一位有才干、靠得住的师爷?”
燕如海叹了口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方县令是北方人,他的师爷是他的同乡,又沾着亲,哪有合适的人选介绍给我?”
林县丞点头称是:“好师爷还得往南边找,若是需要,我可帮你问下我们县衙的黄师爷。”
燕如海这才确定对方是个热心肠。
同时此君不如方县令消息灵通,还不知道安兴连死四任县令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积极地牵线,去蹚这浑水。
为免他日后骑虎难下,燕如海婉拒道:“若是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我己经写了信,托京中的同年帮忙寻找了。”
林县丞爽朗笑道:“要不说燕兄这等金榜题名的就是叫人羡慕,有座师,有同年,一入官场便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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