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命定之人

    晨。

    陌离睁开眼睛,微微透亮的光从窗棱中透出,显示出今天的好天气。

    他从床上坐起,缓缓叠好被子。同舍生都还没有起,他做事一向轻手轻脚,不会将人吵醒。他开门,打了盆水洗漱。

    清凉的水泼在脸上,微微抖动睫毛,水珠便跌落下来。

    他的神情说不出轻松,也说不出沉重,原因无他,只因昨晚的梦,实在不是很让人愉快。

    这个世界究竟与他上一世所在的世界有什么关系……虽然从之前就发现了不对劲,但是也没有多想,毕竟走尸,恶魂,妖兽什么的,他认为是很常见的东西。

    但是……那个抹额!

    他近乎是恶狠狠地擦了擦脸,喘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盆里的水逐渐平静下来,映出一个少年的面容。

    他盯着这个面容看了一会,清秀,白净,无害。

    不是他,已经不一样了,他也是魔怔了,居然会把两个世界连接起来。

    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他直起腰,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细碎的黑发散落在耳畔,他解开银色的发带,又重新将头发扎好,将水倒了出去。

    云深不知处此时刚刚到卯时,已经有些许蓝家弟子在练剑打坐,陌离熟视无睹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不管他来到这个世界是天道的旨意还是什么,他现在,只是陌离。

    他出去不是为了别的,真的只是单纯地欣赏一下这里的风景。

    嗯?你问他为什么不练剑打坐?

    他根本不用。

    况且这里的风景他的确喜欢,秀雅,赏心悦目。他随意地走了走,便回去了。

    同舍生基本上都起床了,陌离一回来,便看到江澄正在踹魏无羡:“起床了!”

    魏无羡嘟囔了几声,又翻了个身,雷打不动继续睡。

    江澄脸黑地堪比锅底,他可不想第一天就迟到,丢了江家的脸,偏偏魏无羡任他怎么踹,就是不起,紧紧抱着怀里的被子仿佛要和床融为一体。

    陌离一看见魏无羡就头疼,先不提昨晚做的事,就是昨晚的星象,他也实在不想在直视魏无羡了。

    昨晚他可是翻来覆去推算了好多遍,就是那个答案。

    昨晚的那个蓝家弟子和魏无羡……缘分不浅啊……

    三观要碎……

    陌离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到魏无羡旁边,叫道:“魏师兄,起床了。”

    魏无羡不起,缩得更紧了。

    眼看着江澄脸色青黑青黑的,简直要被他气的七窍冒烟,陌离心想再下去可不得了,随手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个东西,横在嘴边。

    江澄立刻马上快速无比地捂住了耳朵,一脸“卧槽你拿那个做什么”地看着陌离。

    陌离轻轻一吹……

    刺耳的笛声冲破云霄,那笛声不是一般的难听了,是太难听了!简直是无语伦比!

    “啊啊啊啊啊啊——!”魏无羡立刻坐起来,两手捂耳,“你杀人啊啊啊啊!”

    陌离见他起来,轻巧的收了笛子,微笑道:“魏师兄,起床音乐是不是很好听呢?”

    “好听个鬼!”魏无羡一脸接受不能,他小时候听过陌离吹过一次笛子,那简直了,就是杀人利器。没想到今天还能再听一次!

    江澄松开手,道:“不然呢,你还能起来吗?”

    魏无羡崩溃道:“那你不会换个方法吗?你让我听尘儿吹笛子还不如让我去练剑呢!”

    一向懒出天际,每逢训练都必须要溜走的魏无羡居然说出这种话,可见这笛声是多么的销魂无比。

    好歹也起了,魏无羡磨磨蹭蹭地下了床,磨磨蹭蹭地走到陌离早已经打好的水前,磨磨蹭蹭地洗漱。

    江澄不耐烦了:“你能不能快点?”

    陌离都帮魏无羡叠好被子了,魏无羡居然还没洗完脸,也怪不得江澄不耐烦了。

    魏无羡道:“好好好我洗完了洗完了去上早课去上早课。”

    三人就这样出了房间,向兰室走去。

    姑苏蓝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蓝启仁,在世家之中公认有三大特点:迂腐、固执、严师出高徒。虽然前两点让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暗暗嫌恶,最后一个却又让他们削尖了脑袋地想把孩子送去他手下受教一番。他手底下带出过不少优秀的蓝家子弟,在他堂上教养过一两年的,即便是进去的时候再狗屎无用,出来时一般也能人模狗样,至少仪表礼节远非从前可比,多少父母接回自己儿子时激动得老泪纵横。

    对此,魏无羡表态:“我现在岂非已经足够人模狗样?”

    陌离在一旁摇了摇头,江澄则很有远见地道:“你一定会成为他教学生涯中耻辱的一笔。”

    当年,除了云梦江氏,还有不少其他家族的公子们,全是父母慕名求学送来的。这些公子们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世家之间常有往来,不说亲密,至少也是个脸熟。人人皆知魏无羡虽然不是江姓,却是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的故人之子和首席大弟子,被视如己出,陌离虽是孤儿,江家人却待他极为亲厚。再加上少年人往往不如长辈在意出身和血统,很快打得火热,没几句就哥哥弟弟地乱叫一片。有人问:“你们江家的莲花坞比这里好玩儿多了吧?”

    魏无羡笑道:“好玩儿不好玩儿,看你怎么玩儿。规矩肯定没这里多,也不用起这么大早。”

    姑苏蓝氏卯时作,亥时息,不得延误。又有人问:“你们什么时候起?每天都干些什么?”

    江澄哼道:“他?巳时作,丑时息。起来了不练剑打坐,划船游水摘莲蓬打山鸡。”

    魏无羡道:“山鸡打得再多,我还是第一。”

    一名少年道:“我明年要去云梦求学!谁都别拦我!”

    一盆冷水泼来:“没有人会拦你。你大哥只是会打断你的腿而已。”

    那名少年立刻蔫了。这位是清河聂氏的二公子聂怀桑,其兄长聂明玦作风雷厉风行,在百家之中素有威名。虽说兄弟二人非是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笃,聂明玦教导小弟极其严格,对他功课尤为关心。是以聂怀桑虽敬重他大哥,却最害怕聂明玦提起他的课业。

    魏无羡道:“其实姑苏也挺好玩儿的。”

    陌离立刻看向他,一脸“你在说谎吧”的表情。

    聂怀桑道:“魏兄,听我衷心奉劝一句,云深不知处不比莲花坞,你此来姑苏,记住有一个人不要去招惹。”

    魏无羡道:“谁?蓝启仁?”

    陌离心中突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聂怀桑道:“不是那老头。你须得小心的是他那个得意门生,叫做蓝湛。”

    魏无羡道:“蓝氏双璧的那个蓝湛?蓝忘机?”

    姑苏蓝氏这一任家主的两个儿子,蓝涣和蓝湛,素享有蓝氏双璧的美名,过了十四岁就被各家长辈当做楷模供起来和自家子弟比来比去,在小辈中出尽风头,不由得旁人不如雷贯耳。聂怀桑道:“还有哪个蓝湛,就是那个。妈呀,跟你我一般大,却半点少年人的活气都没有,又刻板又严厉,跟他叔父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无羡“哦”了一声,问:“是不是一个长得挺俊俏的小子。”

    江澄嗤笑道:“姑苏蓝氏,有哪个长得丑的?他家可是连门生都拒收五官不整者,你倒是找一个相貌平庸的出来给我看。”

    魏无羡强调:“特别俊俏。”他比了比头:“一身白,带条抹额,背着把银色的剑。俏俏的,就是板着个脸,活像披麻戴孝。”

    陌离抬头仰望天空,果然啊果然!

    “……”聂怀桑肯定道:“就是他!”顿了顿,道:“不过他近日闭关,你昨天才来,什么时候见过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昨天晚上?!”江澄愕然:“云深不知处有宵禁的,你在哪里见的他?我怎么不知道?”

    魏无羡指:“那里。”

    他指的是一处高高的墙檐。

    陌离不想再说话,孽缘啊孽缘。江澄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魏无羡。

    众人无言以对。江澄头都大了,咬牙道:“刚来你就给我闯祸!怎么回事?”

    魏无羡笑嘻嘻地道:“也没有怎么回事。咱们来时不是路过那家‘天子笑’的酒家嘛。而且来之前就听说过,想喝了。我昨天夜里翻来覆去忍不了,就下山去城里又带了两坛回来。这个在云梦可没得喝。”

    江澄:“那酒呢?”

    陌离想:“嗯,昨晚被魏无羡喝了一坛,还有一坛在他储物袋那里。昨晚魏无羡没来得及喝。”

    魏无羡:“这不刚翻过墙檐,一只脚还没跨进来,就被他逮住了。”

    一名少年道:“魏兄你真是好彩。怕是那时他刚出关在巡夜,你被他抓个正着了。”

    江澄道:“夜归者不过卯时末不允入内,他怎会放你进来?”

    魏无羡摊手道:“所以他没让我进来呀。硬是要我把迈进来的那条腿收出去。你说这怎么收,于是他就轻飘飘地一下子掠上去了,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江澄只觉头疼,预感不妙:“你怎么说。”

    魏无羡道:“‘天子笑!分你一坛,当做没看见我行不行?’”

    江澄叹气:“……云深不知处禁酒。罪加一等。”

    魏无羡道:“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就问:‘你不如告诉我,你们家究竟有什么不禁?’他像有点生气,要我去看山前的规训石。说实话,三千多条,还是用篆文写的,谁会去看。你看了吗?你看了吗?反正我没看。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陌离想:“当然会生气,人家是标准的蓝家弟子,怎么能让你随意去破坏家规呢?”

    “没错!”众人大有同感,纷纷抱怨起云深不知处种种匪夷所思的陈规,相见恨晚:“谁家家规有三千多条不带重复的,什么‘不可境内杀生,不可私自斗殴,不可淫|乱,不可夜游,不可喧哗,不可疾行‘这种的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不可无端哂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饭过三碗’……”魏无羡忙道:“什么,私自斗殴也禁?”

    江澄:“……禁的。你别告诉我你跟他打架了。”

    还真打了。

    魏无羡:“打了。”

    反正情况也不能更糟糕了,江澄的重点反而转移了:“你不是带了两坛天子笑,天子笑呢?”

    “一坛喝了。”

    江澄:“在哪儿喝的?”

    “当着他的面喝的。我说:‘好吧,云深不知处内禁酒,那我不进去,站在墙上喝,不算破禁吧’。就当着他的面一口喝干净了。”

    “……然后?”

    “然后就打起来了。”

    “魏兄。”聂怀桑震惊道:“你真嚣张。”

    陌离开口道:“他岂止是嚣张……”简直作死。

    江澄继续问:“那还一坛呢?”

    陌离举起了手:“咳咳,我这里。”

    江澄咬牙切齿道:“陌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别告诉我你也跟蓝湛打架了!”

    众人也好奇的看着陌离,似乎是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安静温和的少年也会去翻墙买酒。

    魏无羡道:“他没打,他要打也打不过,不过……”他挑了挑眉,“蓝湛身手不错。”

    “你要死啦魏兄!蓝湛没吃过这样的亏,多半是要盯上你了。你当心点吧,虽然蓝湛不跟我们一起听学,可他在蓝家是掌罚的!”

    魏无羡毫不畏惧,挥手道:“怕什么!不是说蓝湛从小就是神童?这么早慧,他叔父教的东西肯定早就学全了,整天闭关修炼,哪有空盯着我。我……”

    话音未落,众人绕过一片漏窗墙,便看到兰室里正襟危坐着一名白衣少年,束着长发和抹额,周身气场如冰霜笼罩,冷飕飕地扫了他们一眼。

    陌离简直是头疼无比,嘴能不能不要这么快……会有报应的。

    十几张嘴登时都仿佛被施了禁言术,默默地进入兰室,默默地各自挑了位置坐好,默默地空出了蓝忘机周围那一片书案。

    江澄拍了拍魏无羡的肩头,低声道:“盯上你了。自求多福吧。”他倒是不觉得蓝忘机会盯上陌离,毕竟跟蓝忘机打架的人可不是陌离。

    魏无羡扭头刚好能看见蓝忘机的侧脸。睫毛纤长,极其俊秀清雅,人更是坐得端正无比,平视前方。他有心开口搭话,蓝启仁却在这时走进了兰室。

    蓝启仁既高且瘦,腰杆笔直。虽然蓄着长长的黑山羊须,但绝对不老;照姑苏蓝氏代代出美男的传统来看,绝对也不丑。只可惜他周身一股迂腐死板之气,叫他一声老头毫不违和。他手持一只卷轴进来,打开后长长滚了一地,竟然就拿着这只卷轴开始讲蓝家家规。在座少年个个听得脸色发青。魏无羡心中无聊,眼神乱飞,飞到一旁蓝忘机的侧脸上,见他神情是绝非作伪的专注和严肃,不禁大惊:“这么无聊的东西,他也能听得这么认真!”

    忽然,前方蓝启仁把卷轴一摔,冷笑道:“刻在石壁上,没有人看。所以我才一条一条复述一次,看看还有谁借口不知道而犯禁。既然这样也有人心不在焉。那好,我便讲些别的。”

    陌离瞥了一眼魏无羡。

    虽说这句话安在这间兰室里所有人头上都说得通,但魏无羡直觉这是针对他的警告。果然,蓝启仁道:“魏婴。”

    魏无羡道:“在。”

    “我问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魏无羡笑道:“不是。”

    “为何不是?如何区分?”

    “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

    “‘妖’与‘怪’极易混淆,举例区分?”

    “好说。”魏无羡指兰室外的郁郁碧树,道:“臂如一颗活树,沾染书香之气百年,修炼成精,化出意识,作祟扰人,此为‘妖’。若我拿了一把板斧,拦腰砍断只剩个死树墩儿,它再修炼成精,此为‘怪’。”

    陌离心想:“这棵树怎么招惹你了……自求多福吧魏师兄。

    “清河聂氏先祖所操何业?”

    “屠夫。”

    “兰陵金氏家徽为白牡丹,是哪一品白牡丹?”

    “金星雪浪。”

    “修真界兴家族而衰门派第一人为何者?”

    “岐山温氏先祖,温卯。”

    陌离眯了眯眼睛,对岐山温氏莫名的反感。

    他这厢对答如流,在座其他人听得心头跌宕起伏,心有侥幸的同时祈祷他千万别犯难,请务必一直答下去,千万不要让蓝启仁有机会抽点其他人。蓝启仁却道:“身为云梦江氏子弟,这些早都该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答对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我再问你,今有一刽子手,父母妻儿俱全,生前斩首者逾百人。横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气郁结,作祟行凶。何如?”

    这次,魏无羡却没有立刻答出,旁人只当他犯了难,均有些坐立不安,陌离是直觉魏无羡要蹦出什么不可思议的答案,却听蓝启仁呵斥道:“看他干什么,你们也给我想。不准翻书!”

    众人连忙把手从准备临时翻找的书上拿开,也跟着犯难:横死市井,曝尸七日,妥妥的大厉鬼、大凶尸,难办得很,这蓝老头千万不要抽点自己回答才好。蓝启仁见魏无羡半晌不答,只是若有所思,道:“忘机,你告诉他,何如。”

    陌离心中一动,看向那白衣少年,等着他说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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