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将

    钟离璞睁大纱布后的双眼，灰眼睛泛出迷人的波光。

    他笑着回答：“只要哥哥陪我，做什么都很好。”

    商沐发现自己失策了，钟离璞显然是那种生活简单宛如苦行僧的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浪漫。

    商沐也不是多么浪漫的人，而且在医院里面，想浪漫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没有什么好主意，就把钟离璞推出去转一转。

    医院里处处弥漫着欢乐的气息，被困在这里的人过了十几天无法换衣洗澡的野人生活，现在脏兮兮的脸上都统一是一副傻乐的表情。大厅里，有人放起五星联盟的盟歌《自由曙光》，许多人自发聚集在那里，大声合唱，甚至许多医护人员和维持秩序的人都加入了进去。

    接着音乐又换成了更加欢快的舞曲，立即有人跳起了舞。一名园艺师将大厅里的各种盆栽修建成了漂亮的形状，摆在一起，素白冷淡的医院大厅突然之间就成了舞厅。

    钟离璞看得开心，也想加入进去。商沐就把轮椅推进舞池，人们自发为他让开路，让他带着轮椅一圈一圈跳起了华尔兹，绕出华美的弧线。

    钟离璞宛如坐在旋转茶杯中，一只手握着商沐的手，另一只手捂住脸，不敢让自己笑得太过放肆。

    一曲结束，商沐对着众人鞠了一躬，将钟离璞推出舞池。

    来到僻静的地方，钟离璞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笑了起来，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带我出来？”

    “不开心么？”

    “非常开心，但是……”

    “那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

    电梯依旧无法使用，商沐先把钟离璞抱到上面一层，让他坐在台阶上，再把轮椅抬上来。钟离璞抓着楼梯的扶手，尝试自己站起来。

    商沐拎着轮椅上来，余光看见钟离璞的动作，不由道：“别勉强，小心摔跤……”

    “你看！”

    商沐抬起头，看见钟离璞竟然站住了，身子挺拔如松。

    可惜只有一瞬间，他紧接着差点摔倒，商沐连忙把轮椅扔掉，倾过身扶住他。

    钟离璞眼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怅然，他坐回台阶上，低声说：“要是我现在就能站起来该多好。”

    “我扶着你不好么？”

    “很好，但是……在我生命中大部分时候，我不需要任何人搀扶。”钟离璞抬起头，似乎透过狭小楼梯间的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未必是什么美好的时候，但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保护你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如果你一直完美无缺，我们压根儿就不会相遇。”商沐放好轮椅，将钟离璞重新抱上去。

    世界是三维的，不相交的线何其之多，正是因为出现差错，才会有两根缠成一团。

    他把钟离璞推到实验室，拿出宝贝电磁炉，和他说了自己斗智斗勇获得此炉的经过。钟离璞大为惊奇，看他用烧杯煮汤，产生了自己也要试一试的想法。

    征得实验室负责人同意之后，他拿出更多的玻璃器皿，熟练地组装出一桌子。他直接拿了试剂，又盛了一勺汤，让反应开始。

    商沐做好菜之后，钟离璞拿着一个喷雾瓶过来，得意地晃了晃。

    商沐闻到一股牛骨汤香味，问他：“这是什么？”

    “牛骨头汤味道的香水。”钟离璞朝着他用力喷了两下，商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忙不迭护住了菜，愤怒地说：“不要在这里玩香水！”

    下午，两个人去了康复中心。康复中心没有人留下来，商沐借来钥匙开门，毫无章法地让钟离璞在各种器械上活动。

    钟离璞扶着双杠走了一会儿，轻松借着胳膊的力气翻到双杠上面，在那里坐下。双杠正对着一面落地窗，窗外夕阳西下，像是平凡一日的城市日暮。火红的太阳裹着流火，依依不舍地用余晖将城市染成金红色。

    “我好开心，哥哥。”他坐在双杠上用手晃着腿，如果没有脸上的纱布，简直像是一个放学后留在体育馆的年轻学生，“但是你为什么会突然带我做这么多事情？”

    商沐靠在双杠上，和他向同一个方向望去，缓缓道：“过了明天，调查组一来，你就要忙起来了，那时候也许就没有时间再做这些事情了。”

    “嗯，确实会忙一点，但是该留出来的时间，还是留的出来的。别忘了，我还在追求你呢。”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婚前的保证，婚后往往会大打折扣。但商沐丝毫不想拆穿他。

    他望着窗外，情不自禁地说：“暮色真美啊。可惜太短暂了。”

    商沐望向窗外时，钟离璞一直望着他，用最古老最精细的方式把他记录下来。他轻声说：“不管它多短暂，都会每天来到。一年有几百天，一生有几十年，我可以陪你看几千次。”

    商沐微怔，回头看了一眼钟离璞，才想起钟离璞纱布没摘，哪里看得出表情？

    久未得到回答，钟离璞从双杠上跳下，准确地跳到轮椅上，故作欢快地说：“回去吧，医生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商沐走到他身边，手握住轮椅的把手的瞬间，有种答应对方的冲动。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一种对于安稳生活和亲密感情的憧憬。

    商沐非常清楚，他喜欢钟离璞，甚至在亲情意义上爱他，但他更爱的是自由和生命，是生机勃勃的自我。

    虽然有些对不起钟离璞，但自己不会回应他。

    更何况，钟离璞本身也未必有多么确定。他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雏鸟情结吧。

    他刻意忽略钟离璞眼中的眷恋，心中无端沉重起来。

    不管怎么样，时间是不会停止的。清晨，商沐有种一睁眼就到了新的一天的紧迫感，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旁边钟离璞侧向一边安静地睡着，商沐的动静丝毫没有吵到他。但是一旦有任何异常情况，他会比任何人都快的弹起来，迅速做出反应。

    商沐轻手轻脚地摸出房间，有一种“最后一天”的感觉。其实，就算今天调查组前来，钟离璞也要和他一起在病房里住好几天，根本说不上是分离的日子，但商沐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仪式感，觉得要让今天过得更加不同寻常一些。

    快乐的一天从美好的早餐开始，商沐打算再硬着头皮去厨房找金毛大汉求情，请他再借给自己一些食材。

    金毛大汉再次怒骂了他一顿，拉着他去看不得不塞在各个角落的可怜食材，以及储藏室里仿佛二十四小时活动的封顶工人。现在厨房不得不在装修噪声中工作了，金毛大汉的嗓子都喊哑了。

    商沐好话说尽，金毛大汉给了他四个碎掉的鸡蛋，一碗即将被扔进垃圾桶的边角料和一堆加多了从锅里捞出来的调料块。

    这也……勉强能用了，总而言之感谢就是了。

    商沐和厨房众人道别，拎着这一堆边角料走进了楼梯间。他在思考自己是做中式蛋饼还是西式蛋饼，或者两个都做？

    在他走到楼梯拐角，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被某个人注视着……

    他仿佛有感应一般仰起头，看到通风管道的盖子似乎有些微的晃动。

    太紧张了吧。

    他揉了揉太阳穴，正要继续向前，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片阴影。

    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地说：“下楼。”

    商沐从未听见过这个声音，但能够神出鬼没的家伙，他也只知道一个。

    他试探着询问道：“鬼魂先生？”

    身后的人像昨天晚上一样沉默，手按着他的头，让他只能往前走。

    商沐发觉对方似乎是想要带他去更加隐秘的地方，主动走出楼梯间，来到走廊尽头的角落。这条走廊左右都是牙科诊室，平时整牙和洗牙的患者络绎不绝，但月亮假前一天没有什么人有闲心思处理牙齿，牙科医生提前放了假，这个地方也就成了整个安全区最荒芜的地方。

    身后的鬼魂似乎对这里很满意，收回了手。

    商沐有点胆战心惊，用余光去看窗户玻璃，试图从玻璃上浅浅的映像辨别出鬼魂的相貌。

    但阳光太强烈了，他只能看出鬼魂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性。

    当然，回头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但是有无数神话传说和恐怖游戏告诉你：好奇心害死猫，千万别回头。

    外面阳光明媚，但似乎并不能将鬼魂烤化。

    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下巴，不发出一点脚步声，仍然像幽灵一样，缓缓朝着商沐走了过来。

    商沐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只能低下头，用余光观察窗户。一开始能看到全身，之后只能看到对方的腿，接着一道阴影从他的头上投下，将他整个笼罩在其中。

    一只手落在商沐的肩膀上，两个手指捏住脆弱的颈椎，缓缓用力。

    商沐的背上冒出冷汗，他绞尽脑汁找话题。如果他一直在说话，对方就会试图听他的话语，也许就不会立刻捏死他。他说：“鬼魂先生，我的感谢明信片你收到了么？我很感谢你……”

    身后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是你给我写的？”

    商沐立即说：“是的！夹在两块土豆中间！”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身后的人若有所思，低沉地说。

    商沐闭着眼睛，感觉手从他的颈椎上移开，接着周围又一片沉默，没有任何声音。

    片刻之后，他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商沐猛地张开眼睛，看见半张明信片竖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一角竟直直刺入大理石地面。

    商沐俯下身，看到那半张明信片如同被利刃切开，上面只剩两个字：“谢谢”。

    他下定决心转过头，看到背后已经空无一人。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它还好好地没有折断，精神松懈下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刚刚他说了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似乎之前也有人曾经跟他说过。

    商沐冥思苦想十几秒，头上叮咚一声，从记忆中把那个人掏了出来，掸掸灰，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肖成么？在华丽跌倒之前，肖成也怜悯地对他说过：“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在那之前，他长篇大论地表达了对上司的崇敬之情。现在商沐知道，对方的上司就是那位在逃的前任“巫即”。

    ……等一下。

    商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背后再一次冒出了冷汗，而这次并非出于对自己姓名的担忧，一种更加恐怖的情绪笼罩了他。

    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被自己和钟离璞都完全忽略的可能性。

    钟离璞在审讯完肖成后很肯定地说，就算是那位大将，也绝对不可能穿越月亮风暴和茫茫宇宙，来到碧罗星刺杀他。

    但钟离璞当真这么了解大将么？

    商沐立即做出了否定的判断。要是钟离璞真的很了解大将，他就不会因为对方突然的背叛而深受打击。

    而既然钟离璞不了解大将，那么是否有可能，大将确实有他所不知道的能力，比如——穿越茫茫宇宙，如同鬼魂一般来到目标身边，送上致命的一击。

    装着食材的塑料袋掉落在地上，散了一地。商沐脚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拔足狂奔，手上则飞快地拿出手机拨出号码。

    他跌跌撞撞冲下楼梯，不时看向手机，在心里不停地祈祷：一定要赶上！

    钟离璞把自己撑起来，挪到轮椅上。他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看到商沐，但是他并不担心，哥哥一定会很快回来。

    如他所料，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尽管不算外人，但是商沐每次进门之前一定会敲门，给人留足了隐私，是他从不宣之于口的温柔。

    钟离璞抬起头，一句“哥哥”抵在舌尖还没出口，一把漆黑的利刃从门缝里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