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看到商沐，脸色就在震惊和凝重之间不断变化，他最后没有抑制住好奇心，问道：“你是绿野花园的什么人？”
商沐十指一扣，一脸单纯地说：“我就是在那打杂的，大学生勤工俭学嘛。”他二十出头，把眼里不符合年龄的老成之气一收，看上去也就是个学生。
周辰狐疑地看他，一时看不出纰漏，只得认了这个身份，说：“你和陈先生认识？”
陈地球一抬头刚要说话，商沐迅速截断：“他肯定不认识我，但我还能不认识他么？我好歹也算是半个厨师，著名美食家陈先生，这么鼎鼎大名的人物，我还是知道的。刚刚在外面就瞧见了，正好过来拜见一下。”
陈地球手杖在地上一敲，翻了个白眼说：“说是要拜见，你讲话的人可不是我啊。你到底是谁啊？进来就坐在这。起来！”
商沐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给陈地球鞠了个躬，亲亲热热握住他的手说：“叫您看出来了。其实我是久仰日生的大名，正好今天有空，想来品尝一下。但我呢，没提前预约，怕别人不让进，只好借您的大名进餐厅。这样就算吃不着，也能闻闻味儿。”
周辰问：“现在味儿也闻到了，你还有什么事情么？”
商沐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儿，和和气气地说：“确实闻到了，没什么事，我该走了。”
周辰心里蹭的冒了火。商沐隐隐的意思分明是，这里的菜不值一尝。周辰不在乎商沐对他说什么，但对方怎么能瞧不起周北做的料理？
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靠近商沐，在他耳边道：“来打探消息的？可惜，你只能看陈先生怎么被我们征服的……”
陈地球突然把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声。
他坐在位置上慢条斯理道：“别打架，打架了饭菜都不好吃了。”他想了一想，手指在桌边敲敲，说：“大学生，想要知道菜好不好，闻味儿是不够的。正好我这里缺一个食伴，我把我的河豚、青口贝和大闸蟹都分你一半。你吃完，觉得好吃，那你和周先生就都满意了，皆大欢喜啊。”
这转机商沐和周辰都没想到。陈地球这般怪人，竟然也会圆场做和事佬。
商沐笑嘻嘻一鞠躬。这种好事，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周辰见陈地球都开口，总不能再把商沐赶回去，加之他对周北的厨艺有信心，也有心震慑一下绿野花园的人，便不反对，去厨房帮忙了。
商沐与陈地球默然对坐，陈地球看着盘子，商沐看窗外风景。
若是赵鱼在此，或者他知道商沐在这里，却不说话只看风景，一定要把商沐的头扭过去盯着陈地球。他对胜负执着太过，会为食物之外的事情费心。商沐不在乎胜负，他不关心陈地球的口味如何，反正自己一定能够征服他的味蕾。
他是想为赵鱼和自己的餐厅找回场子，但既然坐在这里，他能做的也就是实事求是。如果鸡蛋里没有骨头，他就挑不出骨头。
但就算挑不出骨头，看看美景吃吃美食，还一文钱不花，商沐感觉自己赚了。
窗外云雾遮住了风景，一丝一缕的如薄纱飞舞，似在眼前，实在天边。
商沐看了一眼时间，有点忧虑地想，钟离璞现在怎么样了呢？
钟离璞结束理疗，被扶回轮椅上。他被推进办公室，复健医生关上门，恭敬地对他说：“冕下，之前你说的那件事情，我们昨天好几个医生连夜商量出结果了。”
钟离璞问：“我的脸可以早点恢复么？”
复健医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可以，但是……会有一些问题。”
“致命么？”
“这个不至于，但是会有很强的疼痛感……”
“那就不是大问题。”钟离璞自言自语道，他把自己的手机号交给医生，让对方把详细报告发到手机上，不必费口舌，他不会改变主意。
钟离璞这个人说复杂很复杂，可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他定下来的事情，往往不会轻易改变。他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专家。
乔鹿这个时间很忙，打电话请钟离璞稍等，钟离璞当然没有意见。他坐在复健医生的办公室里，接收文件的同时给商沐发了条消息。
日生餐厅里的商沐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拿起手机，看见钟离璞给他发信：“哥哥，你一定要大获全胜！”
商沐忍不住失笑，完全想象不出来钟离璞脑袋里脑补了什么东西。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来砸场子的，场面充满了刀光血影、涕泪横流……嗯，倒是挺符合厨房的情况。
陈地球注意到他的表情，难得开口：“是恋人发来的？”
商沐说：“不，我哪有恋人……”
“那是小兔子？”
商沐一怔，对上陈地球意味深长的眼神。
美食家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因为周辰端着头道菜凉拌河豚皮来了。陈地球放下手杖，拿起筷子，一筷子就夹起大半，毫不犹豫地往嘴里放去，接着露出愉悦的神色。
美食来了万事靠边。商沐也卷袖起箸，将切成丝软嘟嘟充满弹性的河豚皮入唇，一口咬下去，满满的胶原蛋白在齿间迸开。
在河豚套餐当中，河豚皮是百搭的开胃菜。烫熟切成丝半透明的鱼皮富有弹性，浸在清新酸爽的柠檬醋调味汁中，撒上一小把葱花，让人胃口大开。
而这仅仅是开胃菜而已。
第二道菜直截了当上了薄切生鱼片，周北周辰将生鱼片摆成仙鹤形状，半透明的生鱼片平铺在蓝底白花圆盘上，白里透红映着蓝，旁边配着青柠、腌萝卜和小葱。
在远古时，河豚依照种类不同，筋肉、皮、卵巢、肝脏等都可能具有毒性。河豚毒耐酸耐高温，对人体最低致死量仅需0.5毫克，30分钟之内就能让人神经麻痹而死。那时不要说是生食，就是煮熟的河豚也可能置人于死地。
但现在，有了养殖的低毒性河豚，有了训练有素的河豚厨师，谁不想尝尝生鱼片？
陈地球一次夹起好几片，放入酱油和柚子汁混合的调味汁一蘸，一口吞下。
调味汁的酸消失之后，生鱼片显得有点难嚼，不像鱼肉松散，却越发清甜。河豚肉区别于鱼肉的一点，就在于它的氧化三甲胺含量极少，几乎不会生成腥味的三甲胺，因此入嘴只有清甜。
要是想要这个滋味更强烈一点，就要吃第三道厚切生鱼片，半指厚的生鱼片配上甜菜根、葱花，商沐像吃三明治一样端起，用力一口咬下，鲜美绝伦。
商沐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忍不住称赞道：“早听说日生食材独步碧罗星，果然够鲜。”
“现杀的河豚，早晨刚采下来的蔬果，味道还不错吧。”周辰早就等着陈地球夸奖等得不耐烦了。现在陈地球还没夸出来，商沐夸了，勉勉强强也算满足了周辰的骄傲。
但他到底要的不是勤工俭学穷学生的夸奖，余光飘到陈地球身上，却不由被他吓到了。
只见陈地球完全没有美食家细细品尝的耐心，一口一个厚切生鱼片，像是饕餮一样把餐桌扫荡一遍，眼睛冒着红光：“就这些了？炸河豚呢？烤河豚呢？河豚火锅呢？寿司呢？白子呢？”
陈地球的食欲如同黑洞，连珠炮一样像周辰开火。周辰只得放弃了自家料理的精细顺序，一口气把所有菜端上来。各式各样的河豚排着队在陈地球的牙齿处拍照打卡，然后扑通扑通跳进黑洞，成为快乐食物漩涡的一部分。
商沐举着筷子见缝插针，抢救出几块河豚，总算勉勉强强填饱了肚子。
他这时总算明白了周辰的不容易，跟对方产生了一点共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辰哼了一声甩掉商沐的手，他训练有素地把柴鱼片和昆布熬煮出的极鲜河豚火锅汤调成热粥，再把椰汁青口贝和清蒸大闸蟹拿了上来。让商沐和陈地球就着粥吃完。
陈地球吃饱喝足，眼中红光消失。他擦了擦嘴角，擦干净眼镜，恢复了绅士的模样，似乎从未变身饕餮。他对周辰微微一笑：“好啦，周先生，感谢你的招待。刚刚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可怕？没办法，我就吃饭这点爱好，真是不好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穿外套，戴帽子，拿手杖，看样子就要拍拍肚子走人了。他向来如此，没必要当面对备受尊敬的主厨们口出狂言，有什么大不敬的看法都尽付与专栏。
这点周辰当然也是知道的，他盯着陈地球一举一动，试图从他系扣子的速度、穿衣服的动作和帽子方向看出他对自家料理的评价。收获不大。
最后，他正要送陈地球出去，忽然听旁边有人喊道：“陈先生，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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