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他该往哪里走。
浮生若梦,苦多乐少,聚多离少,命运的偏爱总是吝啬于他。
这世间啊,可否有他容身一隅?
*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初见那个小蠢货,是在十二连环坞的动乱中。他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帮忙,随手添了把火,看着那燃起的烈焰照亮水面,听着冲天的怒号哀叫在水坞中回荡。
这样经他之手而爆发的惨剧不知凡几,愤怒与被怨恨是他早就习惯了的态度,他应该麻木了才对。
蠢货,难以形容的天真与可笑的单纯。他漠然地瞥了一眼被打落的人,和那双澄澈而纯粹的眼眸,皱起眉。
“年纪轻轻,偏生为这不相干的人趟这浑水,怕是今天,要把命送在这里了。”
那个小蠢货被云从龙拼命护下,又被楚留香救下,他把视线移向一片废墟,不知为何没有对她赶尽杀绝。
或许是……不想浪费力气做无用的事,不想因为一个小丫头耽误了义父的大事。他不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漫不经心地找了个借口把这件事翻了页。
“少主,需要属下去追吗?”有人悄无声息地落在阴影处,一道女性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十年如一日的沉静。
这是跟随他已有十年的手下,也是经历刀光剑影和血腥的淘沙之后陪伴他最久的臂膀,他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只知道她一直自称郦姬。
他抿了抿唇,道:“不必了。”
“是。”她对他的命令毫无质疑地应下,他相信她不会做多余的事。但他忽略了她看向远处的警惕目光,和落在自己身上的小心翼翼的视线。
再见那个小蠢货是在他处理叶盛兰的事情时,他站在郊外静候。
细雨纷纷扬扬,密密麻麻的打在身上,湿透了衣袍,冰凉黏腻的触感似乎有些久违。往日跟自己最紧的郦姬总是会在下雨时为他撑伞,哪怕她比他矮上许多,也仍要坚持。
【郦姬任务还没完成?她在哪儿?】的疑问被冒冒失失冲到自己面前的人打断。他认出了这个被冰冷的雨水冻得鼻头变红的女孩,她就是当日在十二连环坞里被救下的那个小蠢货。
她没认出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也没有必要和一个未来定会站在对立方的人多打交道,草草交代好,他看着对方一边悄悄地回头看他一边纵马离去,被他发现后,甚至傻乎乎的回了一个饱含善意和羞涩的笑容。
如此无遮拦无掩饰的赤诚之心他见多了,可这个人又能保持多久?她又会在多久之后,被这江湖吞没?
一把伞悄无声息地撑开在他头顶。
“少主,那个人……”
“不准动她。”他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脱口斥道。
他听到她呼吸一滞,异常明显的暴露了自己的气息,然后他听到她轻声回道:“……是。”
他有点想回过头看她此刻的表情,可是他忍住了。
人心,是最不能被试探的东西。
郦姬跟了他十年,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保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就这样就好。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苏暖暖躲在树上,注视着小山村的情况。她撩开一点兜帽,压了压墨色的围巾,露出脸来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距离她作为此次女配要攻略的人物方思明失踪已经过去三天了,她终于在一处山脚下找到了方思明的手甲,然后一路小心摸索着找到了仍在绿萝家中昏睡的他。
悄无声息地潜入绿萝家中,苏暖暖根据系统的指引终于找到了方思明在的房间,顺利进入。
房间里一片漆黑,苏暖暖借用了赫米特的夜视能力一路顺畅的避开桌椅家具来到了床边。然而就在她弯下腰打算查看一下方思明现在的情况时,床上的人突然翻身而起掐住了她的脖子,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竟然被人按在了地上。
“你是何人?!来这户人家想做什么?”身体仍很虚弱的方思明语气冰冷,手上的力气大到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苏暖暖脖子贼疼,咬牙艰难地憋出一句:“少主!”特么的老子跟了你十年你都认不出来我的气息的?!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果然比不上天降系?玛德忠犬女配没人爱没人权啊!天降系都摔断腿啊摔断腿!!!
方思明的力气骤然一松,他沉默片刻,把她拎起来站好。
郦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还要执行义父的命令,重归血腥杀戮的深渊。
“郦姬。”
“你走吧,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让他稍微放纵一下。
“少主?”苏暖暖揉了揉脖子,一说话就喉咙剧痛,但她不得不尽力操忠犬痴情隐忍女配人设,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脸色苍白不愉的方思明,一边低声道:“……可我想保护你。”
黑暗中,方思明愣了愣,但随即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不需要。”
苏暖暖“很是受伤”地再三坚持,然后在踩上方思明的底线之前“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贴身跟随,答应了他远距离保护。
反正也没差,她走好自己的剧本就可以。
原作中的主角不久便如约而至,苏暖暖细心地扒拉了一遍时间线,卡着点按着方思明的意思带着万圣阁的手下们开始佯装袭击。
苏暖暖指挥着下属往人多的地方打,她自己则揍着人,一边观察着绿萝的情况一边不着痕迹的往方思明那边靠过去。
“……她是第一个看到我时没有嫌弃、惧怕和谄媚的人……”
有风从他身后吹过,方思明敏锐的回头,却只听到一声飘散在风中的质疑——“难道不是我吗?”
他的表情混合了惊讶和一些其他的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他对面咄咄逼人地追问的少侠何颂月也跟着一愣,问道:“怎么了?刚刚是……谁在说话?”
脱离现场躲在无人处,苏暖暖拉了拉围巾遮住表情,遮掩下的唇角一勾。
卡点成功。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自从那天后,他便回归万圣阁,回到了义父身边,然后安排给了郦姬很多外派任务,把她调离了他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跟随了自己十年的属下突然出现在不该有的情绪,他不敢试探也胆小地不去深究。在被抛弃被磋磨的多年之后,他对待恶意尚能理智处理,可对待这突然的善意,他不知所措。
转眼间繁忙的任务便盖过了那丝脆弱的情绪,与何颂月的渐渐相熟更是冲淡了那一秒【坦诚面对郦姬】的心思。
何颂月是个很神奇的人,在江湖闯荡那么长时间,她在渐渐成熟之时竟然仍保持着那份天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与郦姬不同,和她在一起时,他不再是满手血腥遭人唾骂的万圣阁少主,而是方思明。
只是方思明。
“我们是朋友啊!我一定会把你拉回来的!”
他的心剧烈颤动了一下。
俯瞰金陵城,是他闲来无事时的习惯,也是难得能被允许的短暂放松。
从始至终,有资格陪他在月下对饮的,只有郦姬和何颂月。而在他有意无意地把郦姬推离后,这个位置便归何颂月所有。
“少主,何少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月圆之夜,盛会开场,有人在寒冷寂静的屋顶上把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
“一个天真的小蠢货。”一个自由的人。
“一个自由而纯粹的姑娘。少主很喜欢她。”身后的人肯定地说。然后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她正直天真,充满活力,有很多喜欢她的人。”
“……”
“她把善意奉献给每个人,同样的体贴入微还给了蔡居诚、楚留香、南无生……你知道,对吗?”她看向高楼之下的点香阁中,娇俏动人的姑娘撑着下巴看着蔡居诚笑。
“闭嘴!”他下意识命令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对一个如此“博爱”的姑娘,他在渴求什么呢?说出来未免可笑!
“只喜欢你的只有我一个!”她反过来冲着他的背影喊着,似乎把十年以来压抑着的委屈、渴求和不甘全部嘶吼出来,“你在对一个不可能的人祈求什么?!”
不可能的人?
他回过身,气出眼泪的姑娘红着眼瞪他,常年在阴暗处所以白到病态的皮肤上染上一层绯红。月光撒进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眸中,潋滟水光泛起波澜。
她见他转过身,哽咽了一下,音量渐渐变小:“不可能的人……也是对于我来说的你……”
他转过身,她便也转过身,背对着他抹了抹眼泪,运起轻功跳下高楼。
不可能的人?
【雨送黄昏花易落】
“郦姬叛逃了,你去杀了她。”这是一个月后义父交与他的指令,那个人坐在座位上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他,“她跟了你十年,去给她个了结。”
“……是。”
找到郦姬非常容易,容易到他怀疑这是因为她根本没想着隐瞒任何人,甚至故意留下线索让他找到她。
江南的湖畔,她褪去了暗夜外袍,绾着精致的发髻,一袭白衣,手持美人团扇,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吹风。
“哎,其实普通人的日子啊,真的很无聊。”
她自顾自的说着,摇了摇扇子。阳光明媚,她的笑容和其他在湖边赏景的普通人家的女子没什么两样。
“当然也不是说我很喜欢杀人的啦。”
“你知道吗,在被带进万圣阁之前啊,我也是个贵族千金呢。不过就因为我这个该死的习武极佳的体质,就被绑过来培养起来保护你。”
“我其实……曾经想杀了你的,可是还是没下成手。所以你看,我也可以很善良的。”
“我现在啊,自由是自由了,可是无论是性格还是习惯,都已经被影响得极深了,怪不得你不喜欢我呢。”
“你说我现在到底是谁呢?”
“苏家千金苏暖暖?万圣阁杀手郦姬?还是流浪的无名氏?”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啊。”
突然,一枚暗器自她手中射.出,他下意识地接住并投射出去。然而,那个身手极为敏捷的姑娘却躲也没躲,任由带毒的暗器扎入后心。
“郦姬!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躲开!你学什么不好要学何颂月的蠢是吗?!
她的身形只在暗器刺入的那刻颤抖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变成暗紫色的血液迅速染透了白衣,没人能看出来她马上就要死去。
他的任务是杀了她,与她之间做个了断,可其实,他打算放她走的。他没有想杀她,也没有打算让任何人动她。
他本以为她如此坚强,定能过得很好的。可是他不知道,万圣阁早就碾碎了她的名字、烧尽了她的过去、摧毁了她的未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在脱离万圣阁后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方思明,这是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
“你记住,我很喜欢你。”
“或许是有点自作多情了,不过……这枚暗器留给我做定情信物怎么样?”
“唉,好疼啊……”
“再见。”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如果他能不因为谨慎而切断她的退路,如果他能留下她。
同样不是好人,相伴赴死也不是个坏结局。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高楼月下,那个姑娘静静地落在他身后,为他披上披风,然后轻车熟路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万圣阁顶尖杀手乖巧地靠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温润柔软的光。哪怕是梳着普普通通的马尾辫,穿着纯黑色的普通衣衫,只要一笑起来,她就是最耀眼的星。
“方思明。”
“嗯?”
“你看月亮,碎了。”
他沉默片刻,看向裂纹蔓延开来的即将崩溃的月亮。
“不,是我的梦碎了。”
他的世界陷入黑暗。
“……”
“方思明,不要再接受引梦术了,你受不了的。”何颂月递过来一碗安神药,颇为为难地劝他,“一个月你让我施展了十几次引梦术,这对你的精神损伤很大!”
“无妨。”他把药放在一边,“这药喝了也没用的。”他要的,从来不是靠药物维持的安心。
能见到那个人,哪怕是精神受些损伤又有什么关系?毕竟他从来都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她不愿入梦,那他就用尽一切手段把她绑在他的梦里,让她在他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复生。
“我三天后再来。”
“方思明!!”
他走出云梦,抬头看了看天空,金色的眼眸里蔓延着不详的猩红。
下个梦境见,郦姬。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