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总共一百零三口,男六十二,女四十一,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成年人八十四个,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十三个,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时玉说到这顿了顿,“六个。”
他摁出油笔头,在六上面画了个圈。
一百多人的村子老人才六个,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霍辞沉默。
他们此时正坐在白山村村口的老树下,老树很大,至少有三四百年,冬日树叶凋零,只剩下巨大又光秃秃的根茎,虬曲盘延,在地上伸展开来,如同怪石,形成天然的椅凳。
老村长就坐在上面,恭恭敬敬等着答话,哪怕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时玉和霍辞刚刚在老村长的帮助下对村民大体做了一个统计。
时玉叹了口气,说:“抱歉,拖累你跟着我胡闹。”
霍辞摇头:“我也喊了停,我自己愿意留下来帮忙。”
刚刚那种情况,有点同情心的都会停下来,他又不是铁石心肠。
那就好。
时玉松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冲动了,先不说安全问题,留下来就意味着他们得对这一百零三人负责,谁让他们顶了神使的名号。
但是刚刚那种情形,实在叫人堵得慌。
霍辞:“其实留下来也有留下来的好处,我们总不能一直窝在山里不出来,迟早得跟外界接触,不然怎么通关游戏。”
这倒是,时玉点头,游戏主线说到底还是城建和文明,没有人怎么建设怎么传播。
“而且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咱们走了,神使这件事肯定会传出去。”霍辞又说,“到时候万一有人过来寻访神使……”
时玉心中一凛,从古至今与神仙一类挂钩的不管放在哪个年代哪个世界都会叫人趋之若鹜,倒是可以走远躲开,但村民和商人见过他们的脸,他和霍辞特征这么明显,一旦消息散播,很容易被认出来。
除非……他们将这些人都杀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来,反倒必须留下来了,非但要留下,还得想办法将这些人拉拢到他们一边。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
白山村眼下最大的危机是食物。
时玉和霍辞又握住手转换语言询问村长。
村长:“秋天收获的粮食全都被男爵收走了,我们只有蔬菜,可是蔬菜很快吃完,雪落下来后也不再生长,只能挖野草。”
“动物呢?”时玉问,“山里肯定有动物,野猪——”想到现代有的动物这个世界未必有,改口,“大型动物抓不到,小型的呢?下面不是有河,难道没有鱼虾?”
霍辞也道:“家畜呢?我看到地上有动物的粪便,还算新鲜,为什么不杀了家畜充饥?”
村长:“白山和绿河全都属于领主,没有领主允许,我们不能随便进入,家畜也是,巡查队要清点记录的,不能动。”
他说话时眼里露出痛苦,却又理所当然的顺从。
时玉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代已经很难出现饥荒这样的事情,他本以为这些人是因为找不到食物才饥饿,还发愁怎么解决,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霍辞也是一脸难接受的表情。
因为领主不允许,就宁愿饿死也不去动,这是个什么样糟心的时代?
时玉憋着火:“那就从今天起可以动了!我们是神使,难道你们要违抗神使的命令?”
村长战战兢兢:“不敢不敢,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时玉强硬,“区区一个男爵,还能跟神使作对?”
虽然他们不是真的神使,但不妨扯大旗狐假虎威。
霍辞开口:“恐怕男爵也顾不上这里。”
怎么说?时玉看向他。
霍辞拨弄油笔笔帽:“为什么半年来一次的巡查队变成了三个月一次?还有多金在路上遇到的强盗……”
“战争!”时玉豁然,“外面在打仗!因为打仗所以需要囤积粮食!”
没道理领主会不管不顾将治下的百姓全都饿死,死了他们还怎么割下一茬,除非他们已经自顾不暇,哪还管的上百姓。
如果战乱,也就不奇怪会有强盗肆意出没了。
村长对此一无所知,两人叫来多金。
果然,多金说:“听说是长长侯爵和晨曦侯爵开战,柏木男爵是长长侯爵的小儿子。”
长长侯爵是个什么鬼?
时玉怀疑“翻译器”是不是出了问题。
哪个chang?长?尝?常?
多金给出明确解释:“长短的长。”
按照这里取名的规律,时玉思绪不免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奔去,什么长?有多长?
“为什么刚刚没有说?”霍辞就比较正直。
多金委屈又茫然:“大人没有问啊。”
两人一时语塞。
不过问得再多,多金也不知道了,虽然在打仗,但战场并不在柏木男爵的封地内,而且他只是行走在村镇之间的小商人,还没有能力去到大城市,只知道有打仗这回事,具体什么情况根本不清楚。
时玉和霍辞松开手,转回中文。
“去年秋天开始的话,已经打了一年。”时玉说,“不对,不止一年,开战之前肯定有屯粮,看来前线情况不太好。”
都到了搜刮百姓粮食的地步,何止不好,就算赢了,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这样的白山村,最后获利的也只是贵族阶级罢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管输赢,短时间那些贵族顾不上这里,”霍辞按照多金的描述,在纸上三两下画出简易地图,“不过只要白山村还在,到了春天还是会有人来收税,不能让他们发现。”
他们决定留下来,肯定会有大动作,如果这些人看到白山村村民过得很好,难保又来一次掠夺,甚至牵连出他们。
“我们不能跟这些人正面对抗。”他手指轻点地图,眉眼冷峻,“当然如果他们不出现更好,战争再持续个一两年,我们发展起来,就不怕了。”
时玉想了想,提议:“要不干脆让这些村民假死?”说完觉得这个主意简直绝妙,“就当白山村没扛过这个冬天,反正按照游戏流程,要先建房,这些房子肯定不能空着,就让他们住进去,游戏出品的房子总比他们这些强。”
白山村与其说是村,不如说是难民营,房子是用树枝和草皮扎成的,许多连支撑的圆木都没有,顶多下面围了一圈石头,破烂又摇摇欲坠,感觉只要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变成废墟。
与其费功夫修葺,不如换个地方重建。
当然,这是他们的想法,还得征求村民的意愿。
结果村长半句怨言都没有就接受了他们的提议,一副只要神使吩咐让做什么都做什么的模样。
村长没意见,其他村民更没意见。
不用多费口舌固然是好事,但时玉和霍辞却并没有非常高兴,相视叹了口气。
不过也好,眼下这种情况,全然顺从总比心怀有异的好。
建房的事不急,先解决食物问题。
村长带他们去看蓄养的家畜,眼下全村的家畜都集中养在他家。
村长的房子坐落在村子中心的一个小高坡上,相比那些摇摇欲坠的棚屋,村长家要牢固许多,底座的石头明显打磨过,四个角由坚实的圆木撑起,屋顶也遮盖的很严密。
有几分西方童话故事里小木屋的感觉。
然而开门进去,扑面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像是闷了很久不透气,还夹杂着动物排泄物的味道。
时玉没有防备被熏了个正着,差点吐出来。
这哪是住人的屋子,厕所还差不多。
村长却没什么感觉,像是根本闻不到,颤巍巍将门开到最大,朝里面指了指:“都在这里。”
时玉一扭头,对上了一双硕大的牛眼。
等等,他往后退了一步,确定这是住人的房子不是给家畜的窝棚?
霍辞也是同样的愕然,人和牛羊住在一个屋子里,这是什么操作?
木屋从外面看着童话,里面却一点都不美好。
屋里没有隔间,一眼就能看清整个屋子,客厅卧室厨房全都在一起,中间连遮挡的帘子都没有,地上堆着稻草木头等杂物,更像是一个仓库。
还有墙角拴在木墩上的牛羊以及圈在小围栏里的鸡。
充满了原生态。
尤其是味道。
时玉实在受不了,一口气吸进去脑仁发疼,迅速清点完出来。
村里蓄养的家畜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多,只有一头牛,一只羊和五只鸡。
据村长说本来牛有两头,一头奶牛一头黄牛,奶牛在寒冬到来后病死了。
“牛肉呢?你们吃了?”时玉问。
村长急忙摇手:“没有没有,不能吃,牛羊死了要告诉巡查队,他们过来抬走了,不然要受罚的。”
算了,当他没问。
时玉闭了嘴。
越问越糟心。
倒是霍辞又问了几句,得到黄牛并没有用来耕种牛奶羊奶和鸡蛋村民可以食用但牛羊鸡长到成年就会被巡查队带走他们继续蓄养幼崽的回答后也闭了嘴。
黄牛虽然活着,但瘦巴巴的,就算杀了也剔不下多少肉,想到黄牛养好了有用,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养着。
鸡也一样,能下蛋,虽然按村长说的,两三天才下一颗,总比没有强。
这样一来,能杀来吃的,只有那只羊了。
问题是——
“怎么吃?”
时玉提出疑问。
羊肉腥膻,他倒是知道几个去腥膻的方法,但眼下没有调料也没有蔬菜,做出来能吃?
烤倒是可以,他们有油,但是人饿久了突然吃大油的东西会拉肚子,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一个个都瘫了接下来还怎么搞。
“先煮粥。”霍辞拍板,“喝点粥暖暖胃,然后去河里抓鱼煮鱼汤,再看看山里能不能找点野菜野果之类的,羊等过几天再杀。”
所幸村民自己挨饿,倒是给牛羊早早准备好了干草,有太阳的时候再带出去让自己找找食,活得比村民舒服。
煮粥的事交给村长儿子和儿媳,时玉和霍辞去了河边,打算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鱼,万一异世跟现代不一样呢。
还好,老天爷是眷顾他们的,两人带着几个村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砸开厚实的冰面,立刻就有鱼争先恐后冒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还有胆大的直接鱼跃而出。
十多斤重的鱼砸在冰面上,发出重重一声响。
将坚持要跟着来的村长砸得惊在原地。
“快,把鱼抓起来。”时玉吩咐。
几个村民讷讷看向村长,倒是一个瘦高青年眼疾手快将挣扎滑行的鱼捉住,然后紧紧抱住兜在怀里,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双眼泛出绿光。
有人带头,剩下的村民也跟着动起手来。
连鱼线渔网都不需要,鱼接二连三自投罗网上岸,有自己跳出来的,有被挤出来的,脸盆大的冰窟窿,密密麻麻挤得满满当当,可以想象这条没有被人为捕捞过的大河里寄居着多少鱼群。
时玉和霍辞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至少食物不愁了。
回去的时候每个村民手里都拎了两条鱼,个个十斤往上,连老村长都在怀里抱了一条,红肿粗大的手指摸着冰冷的鱼鳞,嘴唇颤抖喃喃着不成句的音调。
回到村子里,陶罐里的米已经煮好,蹲在路边的村民看到拎回来的鱼,双眼发直。
时玉和霍辞往陶罐里瞧了一眼皱起了眉。
不是煮多了,而是太少了。
十斤米做成米饭一百多人根本不够吃,所以才让煮成粥,至少每个人都能喝一碗。
结果村长儿子只煮了一半,又分了四个大罐子,米汤稀释,清得几乎能看到底。
见神使皱眉,村长儿子吓得手足无措,战战兢兢:“我不该多煮……”
时玉叹了口气,说:“先一人一碗暖暖胃,剩下那袋待会儿跟鱼一起煮。”
霍辞已经在指挥村民去处理鱼。
这才发现村民们居然没有争抢,全部老老实实抱着碗等在屋外。
连多金也带着他的三个仆从乖乖蹲在屋檐下,端着不知道从谁家借来的破碗。
时玉心头微松,他心里做过最坏的打算,无非等他们回来米已经被争抢吃完,没想到情况比他想的要好。
转念想到他们宁愿饿死也不去打破规定进山下河充饥,也就不奇怪了。
村民们挨个拿着碗上来盛粥,老村长一开始犹豫神使需不需要吃饭,舀出第一碗颤巍巍端上来,被两人拒绝了。
他们还有早餐面包和红牛,不至于跟村民争这一口。
老村长在村子里显然很有威望,指挥着村民一个接一个上来,白水似的粥盛到碗里,碗底的米粒一眼能数的清,村民却像是拿到了山珍海味,小心翼翼又无比郑重。
然后回去刚刚站着蹲着的地方,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
喝着喝着,忽然有人大哭起来。
时玉和霍辞一惊,发现居然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抱着见底的陶碗堪称嚎啕。
老村长抖着唇说:“他叫哇……他母亲怕吃的太多,一个人进山里去了,就在前天。”
时玉和霍辞捏着面包,嘴里忽然没了滋味。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