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
守在宫门附近的仆役匆匆回禀, 侯爷面圣后出了宫, 正往府里方向折返,快到了。
人年纪大了,一夜未眠容易疲乏, 张太夫人正在上首一者引枕假寐, 闻言她睁开眼睛,坐正身体。
“侯爷一进府门,就立即让他到福寿堂来。”
老太太缓缓说罢,又道:“去吧, 把三公子也叫到我这来。”
她吩咐,三公子身边的人要回凝晖堂报讯,不需阻拦。
傅延傅涣父子前后脚到的福寿堂。
一路舟车劳顿,又刚面圣述呈公务, 傅延风尘仆仆颇有些疲惫,不过一得嫡母传唤, 他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孩儿请母亲安。”
一进门,就见了小儿子, 他有些奇怪,现在不是才散学的时辰么?莫不是先生请了假?
当然这点疑问他先按下了,端端正正给嫡母叩首请了安,被叫起坐下,他问:“母亲近日饮食可安?睡得可好?孩子出京在外, 不能晨昏定省,请母亲恕罪。”
他忙一拜。
张太夫人和傅延这对养母子, 虽亲近贴心不足,但日常相处依旧还是母慈子孝的。
在礼法上来说,嫡母比傅延早逝的生母地位还要高,是最高的,他还想在朝堂上混,爵位还想稳稳坐着,就不能有不孝名声。
当然,他孝顺嫡母也不是这么功利的,张太夫人于他十数年的养育之恩,这些都是抹杀不去的。
他仔细询问嫡母起居饮食,张太夫人颔首:“尚可。”
老太太一贯都是这个脾性,简洁又利落,傅延很习惯了,他又奇:“母亲唤孩子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张太夫人这般急匆匆找他,还是头一遭,他又看向小儿子,皱眉:“三郎为何在此?即便先生有事,你亦不可懈怠。”
所谓严父慈母,标准的士大夫家庭模式,傅延固然疼爱小儿子,但该严厉时,也从不放松。
刚坐回去的小男孩忙又站起,拱手道:“父亲容禀,孩儿不敢懈怠,是……”
“先生并未休假,是我把他唤了来的。”
张太夫人看着面露不解的傅延,淡淡道:“老身特地叫你二人来,是要告诉你一事。”
傅延忙认真听讲,不想老太太双目一闭:“你稍等。”
傅延莫名,又不解,他只好吩咐小儿子坐回去,安静等着。
也没等多久,大约就半盏茶的功夫,又仆妇匆匆而入,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句话。
张太夫人睁开眼,又等了等,直到听见隐隐一阵喧哗传来,她才看向手边一个填漆食盒。
食盒内有一个如意纹汤盅,她下巴点了点:“三郎,这盅汤就赏你了,你喝了罢。”
侍立在老太太身边的,是她陪嫁的张嬷嬷,张嬷嬷捧起汤盅,往左下手的傅涣行来。
她也不用碗,直接揭汤盅盖,作势往傅涣唇边送。
傅涣很不解,但祖母赐,不可辞,他忙张嘴,又往前凑了凑,去够盅沿。
“三郎!不可!!”
楚姒急步奔进,映入眼帘的就这一幕,一瞬间她心胆俱裂,连奔带跑扑了进去,一手扯了儿子往后,另一手死命拍开汤盅。
张嬷嬷早有准备,立即往后推了一步,险险避开,但小几那个汤盅盖就没这么幸运了,即时“噼啪”一声,摔了个粉碎。
“阿姒,你这是干什么?”
这变化来得骤不及防,不等张太夫人说些什么,傅延已惊愕站起,惊疑不定看向一脸薄汗正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的妻子。
“我……”
楚姒一颗险些蹦出胸腔的心脏,这才放回肚子里。她环视一圈,见张太夫人端坐上首,福寿堂一众仆妇一脸平静立着,而夫君正拧眉惊异看着她。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这个可恶的死老婆子!
她此刻想想,未尝不知道张太夫人很可能是在诓她,但她敢赌敢拼吗?
什么她都敢赌敢拼,唯独儿子她不敢,刚才骤见的一刹那,来不及想任何东西,人已经扑出去了。
然经了这么一遭,她立即陷入极其窘迫的境地。
不但傅延,就连她怀里的儿子,也仰头一脸惊愕看她,喃喃:“阿娘,您……”
楚姒恨极,一垂眸,她快速思索应对良策。
“夫君,我……”
“子平,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不等楚姒想到有效的应对之策,张太夫人已开口打断了她,直接了当说:“昨天,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老身险些就折了一个孙子。”
“什么?!”
傅延大惊失色:“谁?现如何了?”
他“腾”一声站起,在场的傅涣明显安好,他急道:“是承渊还是二郎?怎么回事?!”
张太夫人掠过楚姒,后者瞳仁猛地一缩,她提高声音:“你听我说!”
老太太很镇定,又说是“险些”,傅延定了定神,凝神听着。
“昨日申时,我院内管洒扫的陈嬷嬷背人出了福寿堂,悄悄追上了刚请安回去的孙媳妇。何曾想,她竟提了一盅羹汤,说是奉我之名给承渊送去。”
“我从未命人给承渊送过羹汤!!”
傅延瞳仁一缩,久浸官场的他,已立即明白其中关键,捏了捏拳,他勉力按捺住继续细听。
“昨日至今,我细查了查,这贱婢是七八年就背了主的。”
七八年前,她正跟着老侯爷在封地颐养天年,张太夫人淡淡陈述一句,声音陡然一厉:“竟有人在你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弄了鬼!”
其实老侯爷日常哪能关注个把庶民?但到底养了多年,张太夫人对养子还是颇了解的,傅延极敬崇其父。
果然,他眸中立即闪过愠愤之色。
“那贱婢钻了孙媳妇新进门的空子,竟顺利将羹汤送入了承渊书房内!”
老太太面露悲愤:“二郎去东书房等他长兄归家,只差一点,就一点点,他就喝下了那盅汤了!!”
“哐当”一声,重锤落地!
虽差点中招的是傅茂,但往东书房送的汤,目标显而易见是傅缙,镇北侯府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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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夫人目光如电,倏地瞥向一直搂着儿子垂首不语的楚姒,“此事关窍,老身未曾透露分毫,除去身边寥寥数人,府内一概不知。”
既满府不知关窍,那方才楚姒的突如其来的行为,正正此地无银三百两。
“咱们这府里,人心只怕是不干净的。”
傅延喉结滚动一下,缓缓转身。
他表情都是僵的,在此刻之前,他都以为家里是上下和睦的。
震惊疑虑,不敢置信。
楚姒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她立即哭道:“这是污蔑,胡言乱语!”
“母亲,我进门十年有余,自问恭恭敬敬,晨昏定省从不敢懈怠,您这是为何?!”
“这无凭无据的,你是要逼着儿媳去死呀!”
她跌坐在冰冷水磨石砖面上,哀哀哭着看向傅延:“三郎从小身子骨就不壮,我从不敢叫他乱用吃食,这你不是不知道。”
“近日天寒,我请大夫进府给他切了脉,开温养药羹正用着,这药性相冲可大可小,这母亲不知,但我又怎敢让他乱吃?”
“你若不信,即便遣人去查,看我早几日是否唤了大夫进府?”
楚姒泪如雨下,信誓旦旦,所说的也勉强能圆过得去,最重要的是无凭无据,傅延听了,神色果然稍稍缓和了一些。
楚姒乘胜追击。
“人说后母难为,果然不假。父亲当年要把承渊兄弟接了去,怕也是防备我。可,可我又能如何啊?”
她哀哀哭道:“这些年往沐阳送的物事,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待父亲百年,承渊兄弟归京,我更是诚惶诚恐,日夜关怀,又不敢过分亲近,就是唯恐有一点落了不好,被人诟病。”
“夫君,这么多年了,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妾身不敢居功,只求今儿勿要按上这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不得不说,楚姒这么多年来,是做得无可挑剔的。她俨然一个呕心沥血的慈母,导致傅缙归京后,也不得不配合着上演这一场冗长的母慈子孝大戏。
她蹙眉痛苦,泪流满面,傅涣受惊吓,惶惶搂住母亲,泪水也“吧嗒吧嗒”地落下。
母子抱头痛哭,此情此景,傅延也不禁露出一丝动容。
楚姒一步紧接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眼看逐渐扭转下风。但谁知,这时候,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
楚玥和傅缙前后脚来了。
楚玥才接的讯,而傅缙是刚下值赶回的府,父亲出远门归家,二人自然要第一时赶来问安。
这正正赶上的,就是楚姒这一番母慈子孝的肺腑之言。
楚玥还好,辈分小不当事,闭紧嘴巴缩在一边旁观。而傅缙的表现,就精彩多了。
“昨日,阿茂差点就喝下了那盅汤,都已就唇,幸我及时赶回。”
傅缙声音很哑,低低道来。
他仿佛一夜未眠又饱受煎熬,面容有几分掩不住的憔悴,看了眼楚姒,喉结滚动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他未质询继母半句,他是内敛的,目中掠过一抹悲色,“母亲临终前,命我要好生照顾阿茂,我……”
“阿茂今年,才十五……”
温良却单薄的少年随兄嫂进了门,就立在一边,沉默低下头。
傅延立即看了次子一眼,见一切安好,才松了口气。
楚玥则瞄了眼仍一脸黯伤的傅缙,这位也是高手啊。
这么一打岔,楚姒酝酿的所有悲情气氛已消失殆尽,傅延动容收敛,目光已见清明。
楚姒暗恨。
她不等傅缙再说什么,毅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抬头看向张太夫人:“母亲说的什么毒汤,可是这盅?”
她手一指,众人齐齐看向张嬷嬷手上的汤盅,楚姒悲愤:“既是毒汤,何不验一验毒?”
她笃定验不出来,既验不出毒,今日的一切,既不成立也十分可笑。
就不能是张太夫人看她不顺眼,指使仆妇诬陷于她吗?
谁知张太夫人却一口答应,“好,请大夫来!”
府里聘有大夫常驻,很快将人叫来,另老太太还让傅延亲自打发人,去回春堂叫了两个口风紧密的相熟大夫来。
三名大夫围着那盅羹汤又闻又嗅,各种手段,最后得出结论,眼观鼻鼻观心拱手:“禀诸位,此汤无异。”
三人对高门阴私避之大吉,一确定,立即告退走人。
楚姒心中早生了警惕,老太婆太过干脆,干脆得她直觉不妥。
果然,大夫一退下,不待她开口,张太夫人已抢先道:“老身曾听闻,有些厉害秘毒,无色无味,没法验出,却能教人逐渐衰弱,数月后就死去。”
“老婆子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只我赏了孙子汤羹,你大惊失色得连礼数都不顾,冲进来又拉又推的。”
再次点明楚姒一开始的大异举止后,“你说三郎正服药羹,唯恐药性相冲,姑且就算是吧。”
“既如此,那就你喝了罢!”
楚姒一窒倏地抬眼,张太夫人居高临下,正冷冷盯着她,一字一句。
“老婆子以项上头颅担保,这就是昨日送到东书房那一盅,你把这羹汤喝下去,老婆子就信此事与你全无干系。”
“你总没有服用药羹调养,唯恐冲了药性吧?”
张太夫人嘴角挑起一个讽刺的弧道,和傅缙隐晦对视了一眼。
二人当然知道,楚姒不可能喝下毒汤。
楚姒这尾巴扫得太干净,无凭无据的,也无法将这罪名给她落实。
那就蛇打七寸,扒下她一层皮。
楚姒之所以如鱼得水,纵横镇北侯府无往而不利,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依仗,那就是当家人傅延的信任有加。
一旦打碎了这份信任,如恶狼去牙,如何作势凶狠,也再有心无力。
张太夫人一步接着一步,将这盅毒汤摆在楚姒的面前。
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向楚姒,包括傅延。
楚姒微微垂头,宽袖遮掩下的双手紧攒成拳,微微颤抖着。
死老太婆!
这汤她当然是不可能喝的。
眼下这困局,该如何破?!
她悲愤抬头看向汤盅,心念急闪,思索对策,耳畔张太夫人冷道:“你且小心些,莫要手滑打碎了。”
楚姒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她能清晰感受侧边傅延的视线。几个呼吸过去了,再缓慢也必须给出反应了,偏偏她无计可施。
手心汗津津的,数九寒冬,一滴汗水沿着鬓角落在她的衣襟上,楚姒陷入了此生最狼狈的境地。
前无去路,也后退不得,心焦如焚,余光且见傅延眉心缓缓收拢,她心头“咯噔”一下。
不好!
“夫人!”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有一人冲了出来,“噗通”一声在楚姒身前重重跪下,“太夫人侯爷,容禀啊!”
“夫人乃堂堂镇北侯府主母,上进出皇宫拜谒贵妃,下应酬见客与各家夫人交往,怎可如此受辱?!”
此人正是楚姒乳母梁嬷嬷,梁嬷嬷悲哭:“这汤固然无碍,只是夫人若为洗脱嫌疑就喝下了,那她还有甚体面可言啊?”
“她还要如何进宫赴宴,赏罚下仆?”
“且夫人千金贵体,如何好喝这来历不明的汤羹?婢子孤陋寡闻,也知外头党争甚剧,万一真如太夫人所言,却是外人的圈套,这……”
她转向傅延,连连磕头:“侯爷明鉴,夫人操持家务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重重几下,梁嬷嬷额头已见了红,她倏地直起身,看向那盅羹汤,“若要验证是否有毒,何须夫人?”
她一咬牙,竟直接抢上前,捧起那盅冷汤,连续几大口吞咽,竟是一仰而尽,干干净净,不留分毫。
“砰”一声瓷盅落地,楚姒瞪大眼睛,“嬷嬷,你!”
她扑了过来,梁嬷嬷顺势捉住她的手,紧紧捏着,主仆二人对视,梁嬷嬷目中闪过决然之光。
方才那场面,是绝不能善了的,就让她来,为主子解开这困局!
她重重一叩首,昂然道:“若我三五个月不死,还望太夫人还我家主子一个公道!”
梁嬷嬷颇清楚这毒性,与剂量有很大关系,她过后扣喉尽力吐出一些,至少能拖延三月半载。
一断定“无毒”之后,她立即自裁身亡,表示以命为主子鸣冤,此事即可顺利了结。
楚姒转瞬已明白,她痛愤乳母牺牲,更知机不可失,强自压下颤栗,立即对傅延哭道:“我竟是做错了什么,竟让母亲这般疑我?若傅家容我不下,我回邓州就是!”
傅延一拧眉:“你胡说些什么?”
……
这件事,高.潮迭起,最终以梁嬷嬷的毅然牺牲拉下帷幕。
看傅延楚姒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福寿堂的院门后,傅缙面上黯伤已悉数收敛,神色冷冷:“想不到,这贱婢居然还有个忠仆。”
张太夫人却道:“无妨,你父亲的疑虑是未曾彻底消去的。”
到底养了这么多年,养子的微表情小动作,她一看就知。
这种疑心一旦起来,要消弭就难,且会随着时间推移日益根深蒂固。
她的目的已达到,还卸去了楚姒一臂膀。
……
张太夫人判断并未失误。
不管梁嬷嬷是多么的悲壮不忿,楚姒多么情真委屈,傅延不是三岁小儿了,根子上的疑虑却是未曾消去的。
回去的路上,他很沉默。
“莫非,夫君尚在疑我?”
荧荧烛火闪烁,楚姒目中有泪,她怔怔问道:“你不信我了么?”
傅延侧头,定定看着这个他爱了二十余年的女子。
他年少初遇楚姒,一见钟情之,可惜彼时他已有了未婚妻,最后只能饮恨分离。然缘分自有定数,她丧夫,他新鳏,得以再续前缘。
他涩声:“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很信任你的。”
是的,信任她,爱她,甚至为了她,做过一些错事,也首次隐瞒了父亲。
楚姒和张氏是好友,常常登门来往,他怕情难自控,每每总避了出去。后来她守寡,他终是压抑不住,旧情复炽。
事后他问她,你既不舍我,又与张氏情同姐妹,可愿进我家门?
贵妾也是妾,他知道委屈了她,但他发誓此情不移。
她却惊慌失措,却对不起张姐姐,请君抹去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她匆匆回襄城伯府,再没来过,直到张氏旧疾复发,她这才再次登门探看。
她确实很重视张氏这个挚友的,因张氏顽疾难除,她多年来一直打发人帮着访寻名医。
可再是名医,也偶有失手的时候,这回她拜访来的一个医士,断错了脉象,用药又大胆,直接导致张氏隐疾转明,卧倒在床。
张氏没有怪她,反而安慰她,楚姒却愧疚极了,常常衣不解带,亲煎汤药,照顾在病床前。
可惜张氏却时运不济,病刚养得大见起色,又逢皇太后薨,数九寒冬的冗长哭灵后,她再次倒卧病榻,竟一命呜呼。
这怪不得楚姒,但此事若为父母知晓,却怕未必会让楚姒进门的。
傅延想娶楚姒。
他亲自处理了这件事,张氏身边的陪嫁给足银钱,给妥善安置出去,在父母返前掩下这消息。
一年后,他续弦楚姒。
这么些年来,他暗幸过上苍垂怜,万分珍惜得来不易的鹣鲽情深日子。
夫妻美满,她也与继子相睦,阖家和乐。
傅延此刻却有些怔忪,他思绪很混乱,一时想起方才的事,无缘无故陈嬷嬷的主子从何来?害他嫡长子有何目的?最大受益者已呼之欲出。
他很清楚,次子单纯良善,不是个能挑大梁的。
但他一时又告诉自己,妻子不是这样的,梁嬷嬷有一句话说对了,外头党争真的很剧烈,他这个贵妃太子的最大支持者之一,正在风口浪尖。
真真不排除,府里被人伸进手来,兴风作浪,欲让镇北侯府从内里分崩瓦解。
楚姒与傅延夫妻多年,也是极其了解,虽他不言不语,神色也未见多大变化,但她知道是糟了。
情况往最恶劣的方向奔去。
她深知,这个怀疑的种子今日一旦种下,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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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夫君,坎坷多年,才得以结为夫妻,若你不信我了,我……”
她凄然落泪,跄跄踉踉,以手掩面,双眸中有挥之不去的悲色。
她对傅延,其实并非没有真情实爱的。
隽秀世子,风度翩翩,少年男女,一见倾心。可惜,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无法嫁入镇北侯府。她苦心入京城,可不来做妾的,于是忍痛惜别,嫁了另一倾慕者襄城伯府彭公子。
岁月漫长,兜兜转转,当初那份少女心已饱经风霜,但她由此至终,都只爱过眼前一个男人。
她细细回忆起当年惜别,心下一拧,目露痛楚。
“阿姒!”
这情真意切的痛,无半分掺假,傅延心口一疼,“腾”地站起,“阿姒,我没有……”
“你不必说!”
楚姒摇头打断,朦胧泪目,伤心了然,她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她凄然一笑:“这世间,若你不信了我,我,我……”
她已跄踉退至多宝阁旁,手臂碰到那柄华丽匕首,她茫然侧头。
“我怕是活不下去了!”
楚姒“刷”一声拔出匕首,竟是狠狠划向自己的腕脉!
烛光下寒光闪动,这匕首是开过刃的,十分锋利,乃昔年傅延送给她防身用的。
傅延大惊失色,“阿姒!”
他距离太远了,远够不到,电光火石间,傅延抄起几上香炉,猛掷向她持匕手腕。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万幸他随父亲学过些武艺,多年下来也未曾全荒废,一掷之下,正中目标。
楚姒“啊”一声,持匕的手一偏。
一蓬鲜血喷溅。
她划得又快又恨,是真往自己腕子用力割下去,要是中了,必定当场血尽而亡。
这种力道决心,饶是傅延香炉击中了她的手,匕刃也只稍偏了偏,寒芒入肉,登时血流如注。
这种流血速度,稍一延误,也是必死无疑的。傅延大骇,几大步冲上去,扯下腰带大力扎紧她的上臂,又撕下衣襟紧紧捂住。
“来人!快来人!”
“请大夫,快!伤药!!”
血迅速浸透了那块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淌,楚姒面色惨白,怔怔看着傅延,“夫君,我没有……”
“我知道!”
傅延紧紧抱住她,也落了泪:“是我不好,你勿说话,大夫很快来了!”
楚姒露出一丝笑,苦涩欣慰的笑意戛然而止,她闭上眼。
“阿姒!”
……
整个侯府瞬间大乱。
楚玥接讯赶来时,屋内仍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端。
大夫侍女匆匆进出,她听见老大夫长吁一口气,对紧守床前的傅延道:“极险,再斜半分,或老夫等晚到片刻,恐怕……”
恐怕人就救不回来了。
楚玥看了楚姒一眼,对方面容惨白,奄奄一息,呼吸几近于无。
这位真真是狠人啊!
楚玥了解前因后果,也猜到张太夫人此举目的为何。就在片刻前,她还嘀咕着,这位姑母恐怕大势已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打个漂亮翻身仗?
没想到,人家当机立断,马上就打了。
这么狠,这么惨烈,这么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要知道这中间若是出现了什么偏差,或者不可抗力因素,她就直接自杀成功了。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难怪多年来所向披靡,也就遇上一个了不得如傅缙般的人物,这才折戟沉沙。
楚玥有些牙疼,万幸自己当初及时把对方应付过去了。
病榻前,傅延紧紧抓住楚姒另一手不放,眉心紧蹙,双目泛红。
翁舅在此,做儿媳的自然不好久留,看一眼后,楚玥就蹑手蹑脚退出去。
血腥味嗅久了真不舒服,她重重喘了两口气,瞥一眼刚才傅缙傅茂兄弟搀扶老太太离开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凝晖堂。
这一场战役,现在算彻底落幕了。
楚姒虽然及时挽回了傅延的信任,但不得不说,她是大败方。
先是折了梁嬷嬷这么一个得力的忠心爪牙。
又差点把自己的命也赔上去了。
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但这么重的伤,要养好耗时日久,调养如初更是不是什么时候了。
就算伤愈了,鉴于这事,她也不得不安分守己一段长时间,以免再触动傅延某根神经。
而傅缙并不是停下来等她。
第一个,经了这么一回,东路和福寿堂必得再次反复排查的,把有可能的漏洞全部堵死。等风头过后,楚姒再想打算什么,只怕更千难万难。
傅缙方大获全胜。
……
不过作为大胜方的傅缙,也没表现得多高兴。
福寿堂。
傅延刚刚离开。
说来也是楚姒的运气,她重伤卧榻这几日,傅延开始彻查陈嬷嬷之事。
他打消了疑虑,但陈嬷嬷总有个出处吧?他立即就往外敌方向想了,毕竟党争多年,他本人也是想方设法往敌方埋过各种大小钉子的。
这么一挖,还真机缘巧合挖出三皇子一个钉子,顺藤摸瓜扒出了一条深入的线,其中影影绰绰指向,钉子早前才接过一令。
就这么恰巧对上了。
傅延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他忙来了福寿堂,紧着先给母亲禀报了这件事。
张太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就把傅延打发回去了。
“这女人的心够狠。”
老太太如是道。
对方能豁出去性命对自己下了这么狠手,她最后挽回一城,老婆子服她,无话可说。
傅缙眸光沉沉,神色却淡,不得不说,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反而有一种意料中事的感觉。
这贱婢浑身解数,手段层出不穷,只要还有一丝空隙,她都能重新钻出头来。
经过数日时间缓冲,傅缙早已平静下来了,不见怒愤也不见情绪起伏。
这样也罢,他从不打算让对方轻易就痛快倒下或死去,太便宜了她。
即使豁出去性命奄奄一息挽回傅延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得蛰伏看着他一步步向上?
以这贱婢的志向,这种痛苦应该和杀了她相差无几。
到了最后,他还会亲手割下她的头颅,至他母亲坟前煅骨扬灰,方能告慰他母亲在天之灵。
祖孙低语几句,张太夫人欣慰,她的孙子终究是长大成人了,不再如少年时怒愤易冲动,心绪收敛,沉着稳重,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拍了拍他的手,张太夫人问:“我孙媳妇儿呢?”
这问的是楚玥。
近几天事情一件紧接一件,张太夫人都没能腾出手来问一问她。
傅缙眼前,即刻浮起那张被惊得泛白的小脸,他道:“她无碍,大夫说只是略受了惊吓,喝几剂汤药就无事了,您莫担心。”
张太夫人点了点头,却道:“承渊,你知道祖母问的不是这个。”
她人老不管事,可眼神还行,她其实很清楚,大孙子对新聘进门的孙媳妇是什么态度。
她第一眼见到楚玥时,其实是生出一丝惋惜的,这女孩眼神很清正,可惜了,是楚家女儿。
虽对楚玥观感还行,但也没有强迫自己孙子接受的道理,里外亲疏,况且谁敢说自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事实证明,她并没有看走眼。
她虽也姓楚,但和楚姒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次傅茂避过一劫,楚玥功不可没。
她证明了她自己,若是往后还继续受排斥,老太太就觉得不该了。
“没想到,楚家也有重信守诺之人。”
一片狼藉的外书房中,少女正背光而立,昂首与他对视,道:“我虽是女子,但也知言而有信,与世子爷当日承诺之事,从未有一刻有遗忘。况且!”
“生而为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否则,又与禽兽有何异?!”
她那双往日总是水盈盈的眼眸,在那一刻仿佛带了火花,倔强,傲然。
傅缙默了片刻,颔首:“她确与楚家其余人不同。”
既如此,他也不是容不下她。
张太夫人露出一丝笑,“你那日很是惊吓了你媳妇,可勿忘了好生安抚一番。”
老太太又嘱咐:“女儿家总是娇弱一些,你勿再欺负了她,可晓得了?”
傅缙拧眉,他何时就欺负了她?
不过他总不能反驳祖母,于是便“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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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回去吧,都酉末了,这几日府里乱哄哄,怕你俩都没睡个囫囵觉。”
……
于是,傅缙告退折返。
寒风呼啸,夜色渐沉,禧和居早安静下来了,沿着廊道一转,远远便见正房灯火昏暗,唯内室窗棂子上映了些微烛光。
楚玥早睡下了。
这几日,府内府外折腾,早出晚归,傅缙并未和她单独处过。
扫了眼那扇微微泛黄的隔扇窗,傅缙随手叫起廊下的守夜侍女。
顿了顿,他推门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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