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家后,少不得母子抱头痛哭一场。
之前痛哭过一场的沈晚情绪已然宣泄了去,此刻也哭不出来,想到顾立轩提到明日午时前需洗干净官服官帽上缴,索性就哄了他脱了衣帽,令人打了水,拿到院子里清洗去了。
这官身是在顾家的最后一夜,沈晚本也不想假手于人,奈何左手被那轿夫之前给折断了去,此刻尚缠着绷带沾水不得,只得让春桃帮忙,而她则搬了杌子在旁坐着静静看着。
待衣帽洗净,她收回了放空的思绪回屋,此刻顾家母子已收歇了哭声。
顾立轩因突逢巨变又在城外不吃不喝的刮了一白日冷风,身心俱疲又有些头昏脑涨,便草草洗漱一番回房卧下。
顾母也精神不济,勉强跟沈晚说罢三两句话,便回屋歇着了。
至于顾父,恕顾母和沈晚此刻不想提这个人。
此刻缓了神,沈晚也觉得心神俱疲。不提一白日的担惊受怕,就这小半个夜里连哭带跑的,也着实令她身子吃不消。
勉强洗漱一番后,沈晚换了身衣裳进了卧房。
吹灭了彩绘灯,她上了床榻合衣躺在里侧,闭了眼想要入睡,可脑中却纷繁的演绎起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从顾父醉酒伤人起,一直到今天她相公被停职险跳护城河终。种种思绪,纷繁错乱,她想从中缕出条明线,可又不知从那处开始着手……
不知不觉,她躺下已有小半个时辰,身疲心累却依旧没有睡意。
沈晚叹着气拥被坐了起来,不其然侧眸瞥到旁边正背对着她,身体紧紧蜷缩着的顾立轩,一时间竟怔了眸光,怔怔的望着那后背竟忘了自己为何坐了起来。
好半晌,沈晚方收回了目光,静谧的夜色中流淌着她似有若无的叹息……
翌日,顾家上下均是日上三竿方起。
围坐在餐桌前,顾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刻上了失落和颓丧之意。
吃过这顿饭后,顾立轩就要将官服官帽送还衙署,这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便是白身了。
顾父战战兢兢的喝着白粥,却是食不下咽的,几次小心拿眼瞥着对面的儿子,欲言又止。终于,他没忍住心中惊惶,小心开口询问道:“轩儿,你……他们撸了你的职,那还会不会将咱们都下大狱去?”
顾父一开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静止流动了片刻。
顾母沉着脸,有些阴恻恻的,她现在是连打骂他都懒得废力气了。
顾立轩恍然未闻,低头喝粥的瞬间却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嘴角,即便要让他们顾家下大狱也不会急于这两天,首先要罗列罪名,再找人弹劾,接着众人附议,最后才是定罪抄家下狱。至于要不要下狱,哪里是他能说的算的,端看上面人心情如何罢。
沈晚面无表情的吃着小笼包,她真的是不想再搭理这个公爹。
顾父:……
早膳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顾立轩托着叠好的官服官帽,脚步沉重的出了顾家大门。
待顾立轩离开,顾母便回了房,临窗木然坐了会后,似下定决心般搬出纸笔刷刷书写起来。写好后晾干,便仔细折叠好压在枕下。临到此刻,她也无法顾及面子里子的事了,一旦顾家情况不妙,她就会将这封求救家书托人送到本家,以求本家就顾及同宗同姓,搭救一二。
沈晚也回了房。其实昨夜她静下心来对这起祸事仔细分析了许久,怎么想也觉得顾家不至于走到最坏的那一步。虽说汴京城内私下暗传淮阴侯为人严酷,可沈晚觉得淮阴侯府世代忠良,上数几代侯爷戍卫边关爱民如子,饶是如今淮阴侯遭遇了十年前变故,也不至于连祖训都忘了干净吧?都说他如今行事多为狠辣,可那也只是针对政敌,但顾立轩并非他的不死不休的政敌不是吗?
更遑论秦嬷嬷和虞夫人两个当事人都有谅解之意,他淮阴侯再怎么不近人情,也总不能揪着此事不放,非要将他们顾家整的家破人亡吧?
给他们顾家的惩戒,顶多不过撸了官职罢了,不至于再往深里走一步。
思及至此,沈晚心中大定。
拉开抽屉,拿了宣纸于案上铺好,镇纸压上。研好了墨汁,提笔蘸上,她微微一思忖就飞快下笔。
只要淮阴侯不打算再追究一步,那顾家就有转圜的契机。虽说富家翁于顾家而言也算是个不错退路,可想来她相公必定不会甘心,而她也不会放心。小人难防,顾家若没了官职护身,只怕有那起子小人落井下石,那又如何安心做的这富家翁?
停职查看并非革职查办,既然此间事并未说死,那就说明还有运作的余地。
挥笔书写间,沈晚的面容愈发的平静从容。她相公当初既然是以才入仕,那如今她就要助他以才起复。
兵部官署的大堂,气势盛大,往日的顾立轩有多么的引以为豪,如今的他就有多么的恐慌畏怯。
虽是兵部侍郎下的令让顾立轩停职交接工作,可待顾立轩来上缴官服官帽,虞大人却连面都未露,毕竟是兵部的副长官,并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他亲力亲为的。
来给顾立轩办相关交接手续的是兵部郎中于修。
说起这兵部于郎中,倒是个颇有能力的实干人物,唯独一点,此人心胸狭隘,颇有些嫉贤妒能之态。
素日里他就眼红嫉妒上峰大人对这兵部顾主事的青眼相加,又看不惯那仗着才气清高自傲劲,要不是他畏惧他们兵部长官的狠辣手段,他早就作妖整死这姓顾的。没成想这顾主事霉运当头,如今反倒被自个的家人拖累了官身,早就巴望这一天的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遂要过来亲眼看下往日里以清高自诩的顾主事如何做那丧家之犬之态。
兵部令史刘琦裕接过浆洗干净的正六品官服官帽,看着面前顾主事那惨无人色的脸,有些不忍,又有些唏嘘感慨。虽这位顾主事往日也待他不薄,可碍于兵部郎中和职方主事都在场,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托着官服官帽就赶紧退了一旁。
职方主事于立是于修的本家侄子,在官场上自然是与本家叔叔同气连枝。更何况,不提他叔叔这茬,就单这顾主事差点阻了他晋升之路一条,就足以令他恨得咬牙切齿,与他不共戴天。
于主事目光一冷继而又转为庆幸,之前他从叔叔那里得知,兵部员外郎近期要请辞归乡为母丁忧,得知此事他叔叔遂私下积极为他奔走,以求他能借此机会晋升一阶,没成想他们上峰虞大人竟属意这顾主事接任员外郎一职,生生断了他的念想。这几日他心中一直憋着暗火,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对这顾主事自然是既嫉且恨,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算不到马上要春风得意的顾主事人走背字,偏偏摊上个不着调的老父呢?
思及至此,于主事脸上阴霾尽去,尽是快意。
“顾主事,哦,错啦错啦,本官到底还是不习惯身份的突然转变。”于主事哈哈大笑,笑着过去拍顾立轩的肩膀,无不挪揄着:“顾老弟,不知接下来你这厢打算去哪高就啊?想以顾老弟的才华,谋生应该不成问题吧?”
顾立轩一张脸瞬间又惨白转为绛紫色。
于郎中看着也觉得快意的很。他捋着颌上短须,假意轻斥:“这说的是什么话,顾主事哪里需为生计发愁,东市的顾记绸缎庄生意兴隆,以后见了面,少不得要尊称声顾掌柜的。”
顾立轩头重脚轻的落荒而逃。
后面于主事偏还在喋喋不休的奚落:“瞧这顾掌柜的,真是个急性,做这狼奔豕突之态,着实有失读书人的体面。不过大家也要体谅下,毕竟如今生意难做。到底同僚一场,日后大家若得空了,多去照顾下他绸缎庄的生意。”
众人的笑声如魔音般传入顾立轩的耳中。
顾立轩浑身颤抖,双眼赤红,这般折辱,这般羞辱,是诛心之耻!若是有朝权在手……他定屠尽世上辱他人!!
“兀那小子!”
一道声音猛地衙署外传来,这极为无礼之言令兵部的人诧异,不由纷纷出了大堂,杵在门口像外打量。
只见一五短三粗的汉子从隔壁衙署急急赶来,瞧那汉子身上的官服断定他为从七品低价官员,隔壁是吏部,吏部的掌固?
于立觉得这官员有些面善,左右打量了一番后,猛地抚掌大笑,这不是吏部掌固沈扬么?是那顾立轩顾主事的岳丈大人。
顾立轩冷不丁被人叫住又被人拽住了胳膊,便赤红了眼恶狠狠看去,待看清来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自从沈晚嫁给了他,这位岳丈大人从来见他都是目不斜视,更别提拉住他讲话了。
沈扬也冷不丁被这恶狠狠的目光盯得心脏一颤。满是横肉的脸抽了下,想起来意,他猛地沉了脸,抬起手里一直攥着的文书,一把扔到了顾立轩脸上:“我们沈家世代清白治家,断没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儿女亲家!以此文书为誓,从今我沈家便没了这个女儿,也没了你们顾家这个亲!你们是死是活与我们沈家再无半点干系!”
断亲文书!兵部众人面面相觑,这沈家釜底抽薪来的真狠。
沈扬才不去管众人怎么看他,他只知道这姓顾的一家得罪了淮阴侯。那是心狠手辣的淮阴侯啊,他们之前的吏部长官李涵,同样也是正二品尚书大人,就因为开罪了他,生生被设计给腰斩了去!当时不仅兵部的官员被勒令观刑,他们吏部的官员同样也被勒令观刑,以兹为戒。
沈扬后背泛起寒意,那样的场景,有生之年他实在不想再行回忆。
看了眼面前呆若木鸡的女婿,沈扬狠狠啐了口,而后扬长而去。
顾立轩颤抖的弯身捡起那刺目的红色文书,一双眼被这文书的颜色映射的通红如血。
都欺他,都辱他,他年少及第,冠绝京城一时,怎么就走到让人如此轻贱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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