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穿(一)

    “你知道吗?人是有与生俱来的‘恶’的,”许艾言站在天台的边缘,稍长的头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远处如蚂蚁一般的车辆飞速地靠近又飞速地远离,转瞬间便离开了视线,“欺生,欺小,欺弱,欺不同。”

    “戚落生,”他微微弯起双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对你来说,我是这其中的哪一种?”

    没有去听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许艾言比了比脚下的马路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抬起手把拿着的东西扔了出去。

    亮着屏幕的最新款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没有丝毫停顿地往下坠去,最后被一辆红色的甲壳虫碾过,四散分离。

    盯着那勉强能够看到一个黑点的手机看了一会儿,许艾言转身离开了天台,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地下了楼,并不算太响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着,倒是让人听出了几分寂寥的味道。

    “我还以为你会从那里跳下去的。”突然在脑中响起的声音让许艾言掀了掀眼皮,脚下的步子却是没有丝毫的停顿。

    “为什么?”他翘起嘴角,眉眼弯弯的模样,看着很是柔和与无害,“这样做的话,不是太便宜他了吗?”

    在窗户边停下脚步,许艾言望着远处染上了些许霞光天穹,轻叹了一声:“更何况……”

    “已经试过一次的死法,再来一次的话,就没有什么乐趣了,”他笑了一下,收回了落在远处的视线,逐渐变得昏暗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将这个人的存在一点点地吞噬一般,“不是吗?”

    “再怎么说,我这一辈子,也是给别人过的,”转过身继续朝楼下走去,许艾言的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也该稍微敬业一点才是。”

    毕竟,就是因为“不想死”,他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许艾言看着空气中只瞬间就消散了的白雾,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着那种人——他们身处半空,上望不到天空,下触不及地面,周身所能够依凭之物,连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蛛丝都没有。

    他们不想——又或者说不敢死去,却又对继续活着这件事感到无比恐惧。

    于是,他们开始祈祷,祈祷能够出现那样一个人,代替自己在那样的环境当中生存下去。

    “但是,不觉得讽刺吗?”路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许艾言拉高了领子,在家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让一个选择了自杀的人,来替这些人去过被他们放弃的生活?”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待在他脑子里的那个家伙,偏偏要挑一个刚刚从楼顶上跳下去的人,拉到这个世界来。

    ——还是在对方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认真地替那些人过好这一辈子的情况下。

    要不是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那些信息,刚刚他大概真的会从天台上跳下去吧。

    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换了个地方,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梦境,又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特殊的意义——这些问题,对一个已经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如果这条生命并不属于自己的话,情况却又不同了。

    就像是有人将礼物强行放到自己手心,哪怕再不喜欢,他也不会当场就扔进垃圾桶。

    这可以说是礼貌,也可以说是顾面子,可让许艾言来说,他却更喜欢另一个词。

    ——伪善。

    这是最为精准地用来形容他的词汇,毫无疑义的。

    脑海中那并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缓慢地放映着,许艾言却没有办法分出太多的注意力在这上面。对他来说,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曾经经历过什么,都同样无关紧要。

    他不会浪费那个力气去扮演别人,更不会完成别人的遗愿一样,将自己活成别人梦想中的模样。

    即便原本属于别人,但此刻既然送到了他手上,这东西,就是他的所有物了。无论他如何处置,都不需要去在意别人的想法。

    “所以,”先前出现过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就仿佛能够看穿许艾言心中所想一样地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接下来吗……”许艾言仰起头,看着看不到几颗星星的天空,白皙的面颊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谁知道呢。”

    到手的礼物要是想不好处置的方式,随便找个角落摆上一阵,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要在礼物彻底坏掉之前作出决定就好。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哪怕这会儿换了个世界和身份,这一习惯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风似乎又变大了点,许艾言轻轻地哈了口气,站起来来回走了几圈。

    不得不说,在冬天的晚上蹲在家门口吹风,真的是一件非常考验意志力的事情。要不是这家的窗户装了铁栏,他估计早就翻窗进去了。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逐渐靠近,许艾言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身穿职业套裙的女人走了过来。一头栗色的长发烫得微卷,化着淡妆的面容上虽然能看出些许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更多的,却是属于职场人士的干练与利落——实在看不出这是个有着十八岁孩子的母亲。

    在看到许艾言的时候,女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怎么站在外面?这么冷的天!”

    “忘记带钥匙了。”收回带着打量的视线,许艾言笑了笑,开口回答。

    这当然是假话。

    那串挂了个蠢得要命的挂件的东西,现在大概还在学校的湖中央躺着吧,就是不知道要是哪天那里头的水都干了,能不能有人发现这一点。

    “这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粗心大意的?”女人倒是没有怀疑许艾言的话,不痛不痒地责备了一句,从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是栋六层的公寓楼,虽说比不上近几年那些造在市中心的高楼,但在十几年前,价格却实在是不低——尤其是对一个单独抚养孩子的女性来说。

    能够在这样的地方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就是许艾言都忍不住感到有些敬佩。

    跟在女人的身后上了楼,许艾言看着前面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影,突然开口喊了一声:“妈,”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转学。”

    “怎么又提这个?”听到许艾言的话,女人连头都没回一下,“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云瀑高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每年考上重点的人数最多,”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了一下,那短促的“咔哒”声显得异常清晰,“再说了,你都高三了,再转学成绩会跟不上的。”

    高跟鞋被脱下放到门后的鞋柜里,换上棉布拖鞋的女人脸上的神色带上了些许轻松:“你本来就只是勉强够到重点线,要是为了这种事没考上怎么办?”

    “行了,先进来吧,我把空调开了,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在外面冻了那么久。”叮嘱玩这一句之后,女人就没有再理会身后的许艾言,把手里的包往沙发上一扔,就走厨房里去了。

    许艾言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跟着进了屋。

    也是,转学这种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原主不可能想不到。只不过,这本该排在第一位的最佳选项,在碰上现实的时候,就成了“不现实”而已。

    许艾言并不认为这是那个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女人的错,一个单身女性想要抚养一个孩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这个社会对女性太过不公,想要取得和同等能力的男性同样的待遇与成就,女性需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而哪怕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女人也依旧会抽出时间,与自己唯一的孩子相处。

    即便不能说她已经做到了最好,许艾言也可以断言,她一定已经付出了全力。

    只是,这个世上的恶意,总是多得超出人们的承受能力。

    看着手上这件明显被利器划开的毛衣,许艾言略微歪了歪脑袋,将其小心地叠好,放在了床上。

    大概是因为不是原装的灵魂的缘故,尽管他能够知道原主的大部分记忆,但其中总是有着不少的缺漏。这件衣服——或者说这些被摆在衣柜最显眼的地方的衣服,正是其中的一部分。

    “其实……”好半天才从衣柜深处翻出了一套能穿的衣服,许艾言轻声笑了一下,“‘我’会跑到天台上去,说不定心里想的,并不是报复那些学校里的人。”

    以自己的性命为刀刃,能够刺伤的,只有真正在乎自己的人。

    越是在意,伤口就越深。

    许艾言不知道原主站在天台边缘的时候,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为什么要在那种时候,拨通那个人的号码——但这一点,他想对方是明白的。

    所以直到最后,那个人也没有勇气,从那个地方跳下。

    可悲而又讽刺。

    从空调里吹出的暖风已经遍布了整个房间,冰凉的手指也逐渐恢复了温度,许艾言伸手关上了衣柜的门。

    “那么你呢?”然而,突然传入耳中的声音却让他停下了动作,“你又为什么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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