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柔稍作犹豫,决定先发制人。
她看向宋瑶,摸了摸袖子,然后一拍脑门,调整出一个真情实感懊悔莫及的表情:“哎呀,我忘了给瑶瑶带珍玉堂的簪子了!你等着啊,我这就去买。”
“啊?”宋瑶愣了愣,一看沈辞柔的样子,旋即会意,只点点头,“是、是有个簪子要你带……你慢点走。”
“没事没事,你的簪子要紧。”
一套话和一套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沈辞柔转身就抬腿往外走,身后的宋氏却早就看穿了女儿和侄女的把戏。
宋氏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茶盏落桌,不轻不重的一声。她的声音悠悠响起:“给我回来。”
“阿娘……”沈辞柔刚抬起的腿僵在离地几寸的地方,人也僵硬地转过头,“我还得给瑶瑶买簪子呢。答应她的东西总不能就这么不算数吧。”
“明儿再买,买不到就让珍玉堂现做,隔几日再去取。反正近几天不过节不赴宴,用不着。”宋氏也不戳穿,直接把沈辞柔能说的话全部堵死,语气还是慢悠悠的,“回来,给我坐下。”
沈辞柔只好转身回来,在宋氏看不到的位置撇了撇嘴,一撩衣摆在矮几边上坐下,再抬头时一脸甜笑:“阿娘,什么事儿啊?”
宋氏一看女儿一脸的笑就没脾气,正想开口说事,转念想到沈辞柔先前坐下的动作,又皱了皱眉:“你刚才怎么坐下的?”
“就这么坐的啊。”沈辞柔莫名其妙,站起来又演示了一遍。
宋氏一看这个撩衣摆的动作就来气,连带着看沈辞柔身上的翻领胡服也来气:“你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哪有个女儿家的样子。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是个小娘子,还是个小郎君。”
“我是女孩啊,但是律法也没规定女孩不能穿胡服呀。街上穿胡服的娘子可多了。”沈辞柔不和宋氏争,张开双臂让宋氏看,带了点撒娇的味道,“何况胡服方便又好看,阿娘也穿嘛。”
“穿什么穿,没个正经。”宋氏抬手一戳沈辞柔的脑门,“我是看不懂现在的小娘子,好端端的,穿得像个小郎君做什么。”
沈辞柔捂住被戳的地方,警惕阿娘再戳自己:“郎君能做的事,娘子怎么就做不得了?”
“郎君能科举,娘子能科举吗?”宋氏抚平沈辞柔胡服上的翻领,“阿娘不是要锁死你,但女儿家还是规矩些好。”
“先秦诸子,汉赋晋文,我都学过呀,也不一定比外边的郎君差。”沈辞柔小声地说,“倘若是天后那时候,说不定还能考中呢。”
宋氏一听女儿提到天后,神色一变,原本还有几分的调笑味道一扫而空,伸手一拉沈辞柔,嗓音也压得低低的:“你还敢提天后?不知道外边是怎么说天后的吗?这话在阿娘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倘若让你阿耶听见,看他会不会教训你。”
外边是怎么说天后呢?就算天后在位时国泰民安繁荣富庶,死后也还位于李家,但提及她时更多的还是带有贬斥和嘲讽的话。
因为她是个女人,“牝鸡司晨”“窃窥神器”的罪名就这样烙在她的名字上。
想到这里,沈辞柔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倒没什么表现,仍是一脸微笑。她也不和宋氏争这个,双手环过宋氏的手臂轻轻摇晃:“对不起,是女儿不好,女儿不说这个了。”
“阿娘这辈子只生了你这么一个孩子,你阿耶疼惜阿娘,也疼惜你,这才不纳妾不扶通房。阿耶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你能平安幸福。”在宋氏眼里,女儿终究还是个孩子,沈辞柔这么一撒娇,她心就软了,“你啊,若是能学学你瑶瑶表妹三分的端庄温柔,阿娘明儿就上清凉寺还愿去。”
在边上端庄温柔地坐着却莫名其妙被点名的宋瑶:“啊?”
“清凉寺多远啊,舟车劳顿,还要辛苦阿娘多不好。”沈辞柔趁着宋氏不注意,向着宋瑶递了个眼神。
宋瑶接收到沈辞柔的眼神,也接了句话扯开话题:“姑姑这么说,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温柔端庄说不上,我只是有些闷罢了。我瞧着阿柔活泼爽快,性子比我讨人喜欢。”
“胡说什么。”宋氏握了握宋瑶的手,“你自幼养在我身边,所幸你是这个模样,倘若也像阿柔那个样子,我都不知道将来怎么去见兄嫂。”
“阿耶阿娘去得早,若不是姑姑,恐怕我如今……”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子,宋瑶提到父母也有些伤心,忍住心头酸涩,“姑姑别说这些。”
“我是不好,但瑶瑶养得好嘛。”沈辞柔一看宋氏的样子,赶紧在嘴上认了,“阿娘可要好好替瑶瑶挑夫家啊。”
宋瑶一听沈辞柔的话,刚刚生出的酸涩散了,脸上立马腾起红晕。她看了沈辞柔一眼,又低下头:“你可别说这种话。”
“瑶瑶贤淑聪慧,夫家用不着担心。”宋氏拍拍侄女的手安抚,又把话头拉到了沈辞柔身上,“倒是你,我急死也找不着愿意娶你的人。”
宋氏这话倒是真的,沈辞柔身量高挑纤细,长得不差,家世也不差,偏偏长到了十七岁还没人敢来提亲。倒是有世家琢磨着要不要求娶,吓得家里的郎君负荆请罪,说只能同沈辞柔做兄弟,若是娶回家做夫人,恐怕是要折寿。
沈辞柔也不恼,婚姻于她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必需品,她笑笑:“别急嘛,这得看缘分。”
“阿柔不怕找不着好夫君。”宋瑶也笑笑,宽慰姑母,“再等等也无妨,平乐公主二十岁才出嫁,阿柔还有三年呢。”
“她能和平乐公主比吗?”宋氏并没有觉得宽慰,反而更忧心忡忡,一愁就想起了事,“你今天在朱雀大街可有遇见什么?”
遇见什么?那可真是太有了。
沈辞柔想了想,把遇见醉酒纵马孙大郎的事情吞了回去,忍住了没在阿娘面前骂他,含含糊糊地说:“也没什么,就是人啊。”
“街上可不就是人嘛。”宋氏辨了辨女儿的神色,看她不像隐瞒什么,低声感慨,“果然靠不住……”
沈辞柔敏锐地听见宋氏的低喃:“什么靠不住?”
“也不瞒你。先前我去清凉寺求签,看看能不能给我的女儿求个姻缘。”宋氏叹了口气,“签是求到了,解签的师父却见不着,我拿着签文在寺外等候,遇见个游方的道长,说是能替我解签。”
“然后他解签说,我的姻缘在朱雀大街?”
顶着沈辞柔难以置信的目光,宋氏轻轻点了点头。
沈辞柔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平复一下心情:“行吧。我说阿娘平常总觉得我在家里好,免得惹事,怎么突然赶我出去,还去朱雀大街。”
宋氏笃信佛教,听道士的话还是头一回,也有些不好意思:“唉,阿娘也是急昏了头。”
“阿娘是为我好嘛,不算昏头。”沈辞柔笑吟吟地捞起宋氏的面子,“如果阿娘愿意的话,我明儿还去朱雀大街。”
宋氏看着女儿的笑颜,总觉得有些古怪,转念一想,能出门去朱雀大街就相当于能在长安城里游逛,可不是遂了沈辞柔的意。她感慨一句真是关不住这个女儿,点点头,又端起茶盏,转头和宋瑶说话去了。
宋氏对沈辞柔的一腔母爱不假,但相比女儿,宋氏还是和宋瑶这个侄女更有得聊,宋瑶也更符合宋氏对女孩的期望。两个人聊了起来,沈辞柔从矮几上摸了几个茶点,悄悄地溜出了门。
门里的天一直聊到快晚膳时才算是暂时停了,宋氏喜欢洗手作羹汤,自然去了厨房里看着。宋瑶看着丫鬟收拾好茶盏盘子,才提着裙摆出门。
沈辞柔就在门口等着宋瑶出来,一见她就招了招手:“瑶瑶,这里这里。”
宋瑶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怎么了?”
“有东西给你呀。”沈辞柔把抄在怀里的盒子递过去。
宋瑶接过盒子,拿在手上看了看。木盒扁而略长,放在手里有些沉,盖子上烫着店铺的纹样。
宋瑶抚了抚那个烫出来的纹样,有些惊喜:“珍玉堂?”
“对。”沈辞柔也不卖关子,“打开看看?”
宋瑶知道沈辞柔的性子,不和她推脱,一手托着盒子,一手就开了盖。
盒子里居然真的放着一支簪子,黑檀木的质地,光润滑腻,雕工精湛,簪头上刻着层叠的梨花,梨花的花蕊由细小的珍珠攒成。簪子看起来不算华丽,但胜在精致,看着清新秀丽,恰巧搭宋瑶平常的打扮。
“这……”宋瑶心里喜欢这支簪子,却不好直接收,“太贵重了吧?”
“一支簪子而已,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太贵的我也买不起啊。”沈辞柔说,“原来还有对珍珠耳坠,我瞧着也特别适合你,不过我带出去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只够买这个簪子。明日再去买耳坠送你。”
宋瑶看了看簪子,合上盖子:“这簪子我收了,耳坠……就不必了。不用破费。”
“一支簪子、一对耳坠就能让我破,那我也太惨了。”沈辞柔笑笑,“真的不贵,放心吧。”
宋瑶还有点犹疑,这时秋月匆匆地跨过院门过来,到两位娘子身边屈了屈膝,对着沈辞柔说:“娘子,有信来了。”
“收着,我过去看。”沈辞柔吩咐完,转头和宋瑶说,“我先走啦。”
沈辞柔跟着秋月离去,跨过院门一拐弯,人影就不见了。
宋瑶仍然站在远地,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只盒子,捏得骨节都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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