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一章

    鬼怪有入人梦、惑人心智的本领,妖精比鬼怪还强些, 自然无需入梦, 也能惑人心智。

    “陛下是受了妖物的迷惑。”

    平常得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想要吃些什么似的, 帝辛给出答案。

    “妖物?!”

    “陛下被妖物迷惑了?!”

    “朝纲有妖物祸乱, 难道这是亡国之兆?!”

    朝臣惊骇。

    这个时候的人们,大多对上苍、也即是天道, 满怀敬畏之心。

    他们相信天谴。

    一场洪灾、一场旱涝持续的时间太久, 百姓多数就会觉得,是否是他们的天子不仁、犯下了什么有损天德的罪事。

    往往这样的时候,为了稳定民心, 天子是要自发书下罪己诏的。

    罪己诏下,若天灾仍旧不停, 那多数是要有百姓揭竿起义的。

    “你是说……妖物?”

    高坐在政殿之上的天子听清了朝臣们交头接耳的话, 心里觉得有些荒唐,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信殿前那书生的话。

    他自认, 他也许不是一个可以带领国民开疆扩土的帝王, 却必定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的君王。妖孽祸乱朝纲?他并不昏聩, 于国于民, 都问心无愧,又何至于引来妖孽要覆他江山?

    帝辛颔首, “那妖物道行不深, 此时的陛下同及那些暗卫们已不再受其迷惑,若陛下不信,自可再传暗卫询问一次。”

    犹如清风磐石, 帝辛身上始终有股不世出的高人的平淡。

    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折腾了这一通,若是还做不了权柄在握的权贵,未免太亏。做不了平步青云的状元,那靠着这一身的术法,效仿从前的申公豹,做个权倾天下的国师也好。

    天子召唤暗卫,预备验证帝辛的话是不是真的,却没准备让在场的这些朝臣和考生们,也跟着来看自己的笑话。

    这相当于,是要让他一个承天之运的天子,当场承认他是受了妖孽的蛊惑。

    将朝臣们留在殿上,又让太监小侍领着包括帝辛在内的数十个考生去到了偏殿的隔间,天子这才从龙椅上起身,去到后殿,重新将暗卫们召来。

    随着太监小侍的指引到得了偏殿,考生们哪怕同帝辛并不相熟,这会儿也忍不住围在帝辛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个不停。

    帝辛多数时候沉默,偶尔搭话回上两句,也足够叫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

    “那傅兄又是怎么了解到这些神神鬼鬼的事的?”

    忽然想起,有人这样问道。

    原本争相提问的人,像是对这个问题也都好奇极了,一听有人问了,便都停下了嘴,只等着帝辛来回答。

    可最终,他们也没等到帝辛的回答。

    他们隐隐约约地看着帝辛张开嘴,而后一阵奇妙地香风打殿内拂过,脑子里开天旋地转的眩晕起来,没多久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了。

    “噗通!”

    身边最后一个人倒下,帝辛皱眉。

    果然,他还是不了解女人。

    这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失算。

    他以为,那日说开以后,她应该不会再来了。可现在,她不仅又来了,还用上了迷惑天子的招数,意图毁了他往后的仕途。

    毁掉他的仕途。

    帝辛难得厌恶一个人。自江山倾覆以后,他对绝大多数的人和事,都抱不起太大的兴趣。

    也是因为不在意、不上心,所以不管素月在他面前多闹腾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但唯独,她不能企图毁了他的计划。

    积攒功德、飞升成圣,这是眼前,他唯一能够升起兴趣、并愿意为之努力的事了。

    “你就不能不当这个状元、不入这个朝堂?”

    素月现身,越过了昏厥在地面上的诸多人,脚尖点地,翩然落在帝辛面前。

    帝辛没被她眼里的凄然落寞迷惑,听了她的话,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是你要阻我青云大道,你却要来问我可否不当这个状元、不入这个朝堂?”

    “我愿意为你学着做个凡人,愿意为了你自毁修为,难道你就不肯为我做些什么吗?”

    她还是没明白,帝辛压根就不喜欢她。她的爱情,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爱情。她的付出,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地付出。

    帝辛惯来不大喜欢和人磨嘴皮子,但眼下,他却不介意用更直白一些的话,让这只牛皮糖一样甩不掉的、甚至意图毁了自己在这个世界往后余生的白毛狐狸,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些——

    “我有让你为我做过什么?”

    “我又凭什么要为你放弃我的仕途?”

    连着两个直戳心肺的质问,素月怔住。

    “可是我……喜欢你啊……”

    他这样清俊、这样聪颖、这样神秘,喜欢上他,着实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哪怕她是一只曾经不通人间情爱的狐狸。

    她为了他,不惜自毁修为,顶着天道的责罚,冒险来到了皇宫里,只为迷惑这人间的帝王一日,让他落了选,自此与朝堂无缘,只能将心思放予她的身上。

    她喜欢他。她是这样想的,待到有朝一日,他也喜欢上她,那么有关她曾做过什么,或许也就都不重要了。

    她没想到的,是他会当场看破、揭露她的诡计。

    “.…..喜欢?”

    帝辛微微眯眼,“我记得我说过,我永远不可能喜欢你。”

    瞧着素月垂珠欲泣的模样,帝辛猛然间觉得有些熟悉,忽而脑海里灵光闪过,他迅疾便想到了上个世界的那条白蛇——

    这只白毛狐狸和白素贞一样,她们的爱情,都只感动了她们自己。

    一个人的一腔痴情,如果付给了对的人,山盟海誓、痴心不改,那便是人间佳话。但若是那人痴情错付,还不肯回首,那便是执迷不悟。

    说得重点,便是犯贱。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强逼着另一个人去喜欢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以喜欢作为借口,不断地给别人造成麻烦。

    喜欢这事儿,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儿。谁要是把他自己的事非强加到别人身上,那就是恶心人,就是犯贱。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要把她的喜欢强加在自己身上,而是要毁了自己的仕途。

    如若现在待在这身体里的,不是他帝辛,那被毁的,兴许便是一个普通人的往后余生了。

    白毛狐狸既然自己想不明白道理,帝辛想,他不介意用其他的办法让她懂懂。

    无心算有心,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帝辛捻手作诀,不愿再给素月妨碍自己的机会,于是也顾不得在这皇城里会不会引来天道的注意,掌间气流震荡,倏地一下猛地就推向了来不及躲开的素月——

    原本因为在皇宫里作怪,身上的修为就所剩无几,承受了帝辛的一掌之后,素月只感觉自己身上的法力更是溃散得厉害,全被缩进了筋脉里,半点也使不出来。

    不多久,她连人身也维持不住,身形摇摇晃晃,最终又化作了一只口不能言的白毛狐狸。

    “我不取你性命,琐你百年修为,往后际遇,全凭你自己造化。若你还能在天险地恶里存活下来,重归修行,希望你能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你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尽归于你。”

    终究,帝辛没下狠手。

    这世上不是你想要的东西,都能属于你,哪怕你是帝王。

    这一点,也是他在失掉殷商之后,妲己、女娲、姬发、姜子牙用事实让他明白过来的。

    挥手,他袖间翻出一笼风,卷着化作了狐狸的素月出了皇城、落到了京城里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巷。

    好比亡了殷商的他,此后如何,不管她能不能活着回到她的狐狸洞,那都只能算作个人造化。

    晴空万里中,凭空一声惊雷。

    帝辛知晓是他的动作,引起了护着这皇宫的天道的注意。

    以为会像那对当今天子动了手的白毛狐狸一样,至多不过是损掉些修魂的修为和从前积攒的功德,帝辛漫步踱到了殿门口,预备大大方方地承受来自天道的责罚,却见那晴朗的天空里,只是突兀地响了一声惊雷后,竟就再也没了其他的变化。

    甚至,就连先前拿到惊雷,也像是单纯用来警告似的,用来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

    这天道……不罚他?

    帝辛觉得这事情在这一下,开始变得有点儿诡异。

    若他是姬发,毕竟姬发是由女娲选定的命定之人,而女娲据传又是融身了天道的鸿钧的座下之徒,帝辛觉得,那天道也许确实不会罚他。

    可他是帝辛。

    他还以为,就和女娲一样,他同样是天道的眼中钉呢。

    “傅公子……?”

    正值帝辛眯眼睨着万里无云的晴空时,打政殿那边迈着碎步小跑过来的小太监慢慢缓下了步子,近到了帝辛身边,也不知道帝辛仰着头是在看什么。

    帝辛不回答,小太监也没再追问,凑着脑袋往殿内瞧了瞧,正好看见已经随着素月法力被封、重新清醒过来的考生们一个两个正揉着脑袋,就直接在帝辛身后,往殿内传起天子口谕——

    “陛下有旨,还请诸位随奴才重返大殿。”

    应该是天子把事情核实清楚了。

    仍如第一次进得政殿时一样,帝辛为首,身后一个又一个地紧跟着其余考生。

    天子没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的身上,目光甫一捕捉到帝辛的身影,颇为挣扎地闪了两下,而后又变为复杂难辨的欲言又止。

    “咳”

    以手握拳,假意咳了一声,天子等帝辛同其余考生在殿前站定,便正襟危坐,正了正神情,“先前一事,却是朕的暗卫受了蛊惑……”

    身为天子,若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不可能直言他也是被蛊惑的人其中之一。甚至私心里,他也不大愿意承认,他的暗卫是受到了蛊惑的。毕竟,再绝大多数人的心里,天子暗卫,等同于天子在那个看不见的暗世界的化身。

    可是,蛊惑人的,是个妖物……

    “咳”

    相当于是用比较委婉的说法认可了帝辛前一次在政殿上辩驳的话,天子又假意咳了一声,这才心怀隐忧地提及他心里真正担心的问题——

    “那妖物……???”

    他想问那妖物会不会再来,会不会于他的江山有碍,却又有些害怕从帝辛的嘴里听到肯定的答案,怎么也没能继续问下去。

    “朝堂国运正盛,自有天道相护,那妖物不敢再来,陛下大可安心。”

    帝辛大体看出了天子想要问什么,于是不等天子纠结完问出口,自己就率先给出了答案。

    天子长舒一口气,听到“有天道相护”这一句,不知怎么,立马就联想到了先前青天白日里地凭空一声巨雷,登时就把帝辛的话尽数信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连连点头,喟叹了两句,天子这才流露出些许轻松的笑意,让身旁的宦官,从看管着试卷的卷官手里取过考生的名单,覆在自己的案前。

    拿起一边的笔,沾了沾朱红的墨,首先按着心里的排名,在名单上挑着名字画上了圈,而后又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圣旨上,填下他定好的三甲。

    名单并着圣旨一道被交到了宦官的手里,宦官展开圣旨,首先念道的,便是,“金华傅言诚,才智双绝,今点为状元,赐一等进士出身,着令不日迁入状元府……”

    没了妖物的作乱,没了所谓“嫌贫爱富”的污名,一番辗转,到最后,他还是实如曾经所料,成了今堂状元郎。

    天子簪花、当街游马。

    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得中进士,又更是其中三甲,本来便该是应试考生春风得意、遍览京都繁华的时候。

    当堂换服,帝辛同及探花和榜眼一道,这才刚刚行举洒脱地上了马,哪想到脑海里忽然便是一阵翻山倒海的眩晕。甚至还没等他完全坐稳在马鞍上,他身体一僵,便又整个人向前倒去——

    他要死了。

    在这一刻,如上一个世界一样,帝辛很清晰地感应到了自己的死期。

    身边一片嘈杂。

    他能感受到许多人都下了马,向他围了过来,可除了眼前一片发黑,脑子里正在翻江倒海以外,他却觉得他格外的清醒——

    这一瞬间,他猛然意识到,原身傅言诚最后的遗憾,其实是他没能完成科举,改变他一生清贫低贱的命运。

    帝辛理智上很清楚,他这一刻的死亡,全然是出于他替原身完成了最后的执念,使得来自原身残留的最后一点遗憾也跟着消无的缘故。

    可私心里,他其实更情愿小心眼儿地把这事推到天道的头上——

    要是早知道自己就算成了状元,也压根不可能再在这个世界赚到更多的功德,他又何必在京都里一直顾念着天道,直到刚刚才把那白毛狐狸给撵回去?

    帝辛做事情,从来都是带着目的去做的。

    这下做了那么多、顾虑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成了状元,却又没落得更多的好,心里隐隐约约的,就觉得先前的忙活大多都是白瞎了。

    意识渐渐消无,帝辛到底是知道自己现在是有点无理取闹地在迁怒了,于是也没纠结太长的时间,仅仅是在意识彻底陷入昏迷状态之前,幽幽叹了一声——

    贼老天。

    *

    脑子迅速地充血,帝辛的眼睛瞪得极大。

    受着原身惊怒、愤懑的情绪支配,帝辛在对这方世界仍旧一无所知、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爆着青筋的、有力的手,就已经重重甩落到了面前的女孩儿身上。

    是的,女孩儿。

    女孩儿用手捂着脸,秋水般满是柔意的大眼里泪意盈盈,既像是愧疚,又像是不敢相信他会打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踉跄了两下,女孩儿掩面逃走了。

    帝辛自然不会去追。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退到了那被称作“沙发”的洋人座椅下种种坐下——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一个人清醒的半道上变成了他。

    原身留下的怒意太浓,帝辛一时间没顾上去查看原身留下的记忆,只直挺挺地坐在沙发里,希望脑子里因原身的愤怒而缠绕的眩晕尽快消退。

    原身的这身体……

    太差。

    活动了几下原身有些僵硬蜷缩的手指,帝辛等这身体里的情绪渐渐被抚平,试着默念一小段口诀,发现这个世界虽不能修行,但自身灵魂所带的功德却在自行修复这毛病一大堆的身体,索性就任由功德去继续修复,自个儿闭上眼睛,就去查看原身留下的记忆了——

    这是一个在他看来也十分神奇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随处可见的洋人,有可以自己持续发光的灯,也还有可以自己转轮子跑动的车……

    这是一个也曾有过奴隶社会、封建王朝的世界,却是一个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世界。

    好比王朝总有更迭,眼下这个时代,推翻了最后的封建王朝,人们满怀着对自由、对解放、对民主的渴望,将这个国家,重新命名为“民国”。

    意味民主的、属于人民的国度。

    而原身陆云生,是随着民国初期的北/洋/政/府一共打下民国江山、推翻封建王朝统治的北/洋/奉/系/军/阀之一。

    作为名震一时的军官,若非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时候,听从了首领和国民政府领袖当时的错误决断,他兴许不至于带着少数几位姨太太和儿女那样狼狈地逃到上海,仍旧可以兵权在握,维持着旧日的荣耀。

    只可惜,种种“也许”,只能是凭空猜想,现如今,英雄迟暮,将军不是当年的将军,“震山虎”也再不是当年跺跺脚、地震两震的“震山虎”了。

    粗粗看过原身的回忆,帝辛以为原身陆云生应该是个义薄云天、顶天立地的英雄。却没想到,等他再仔细去翻原身过往的记忆时,原身全然打破了他的猜测——

    不是为了什么自由解放的大义,也不是真就为了什么权力和地位,陆云生会选择投靠北/洋/政/府参军,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完完全全出自于封建贵族家庭的女人。

    他从前是那贵族家的马夫,可后来他爱上了那贵族家的大小姐。于是他离开了那家贵族,不再心甘情愿去当一个马夫。他要等到有了足够的地位和权势,风风光光地迎娶他心爱的大小姐。

    可直到最后,他荣归故里、戎装裹身,也没能娶到他的大小姐。

    早早嫁与别人为妻、芳华早逝,他的大小姐,没有等到他的归来。

    往后种种,哪怕再有九门姨太太的荣景,原身也再没娶一个正妻。帝辛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大概是,自那以后,陆云生娶的每一门姨太太,或眉眼、或嘴鼻,总是像极了他记忆里的大小姐。

    深情吗?

    也许,但那对他其他的那些姨太太却是不公平的。

    帝辛看得很清楚,在陆云生的记忆里,他对他的那些姨太太,哪怕是对待他带到了上海的两个姨太太,有了些温情,但若说爱意,那却是绝对没有的。

    抿唇,这个时候,帝辛庆幸他只是来替原身完成执念的,而不是替他来还那些儿女情长的情债的。可也是这个时候,他竟有些担心——

    若是原身的执念,本身就跟那些儿女情长挂钩怎么办?

    他做不来的。

    酣出一口气,帝辛定下心神,继续沉浸到原身陆云生的回忆里去。

    幸好,那些情情爱爱的内容再没有太多,尤其在逃到上海之后,原身留下的记忆更是浮光掠影,匆匆而过。

    那些记忆过得很快,只能说明此时的原身实际上已经不大在意、也不大愿意想起这一段的曾经了,于是帝辛也就跟着只是看了个大概。

    直到1937年,倭寇再一次打进上海的时候,原身的记忆这才又一次慢了下来——

    那一日,倭寇侵略上海,他目光所及之处,遍地残骸。

    所有人都在逃,有的人逃出去了,有的人却永远把命留了下来。

    兴许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兴许是想起了曾经身为“震山虎”挥斥方遒的英雄意气,猛地,陆云生这才恍然惊觉,他曾经是一个将军。

    他也曾在战场上厮杀,第一次从战场上逃开,是在东北。这一次,敌人仍旧是那些倭寇,难道他还要像上一次窝窝囊囊地从战场上逃离吗?

    推着一同要逃的儿女们离开了,他转身回到了战场。

    他该在战场上手撕敌人的血肉,啃掉敌人的根骨的。可哪怕这一次他没再想逃,“震山虎”也到底不是当年的“震山虎”了。

    大抵每个人死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止不住地忆起从前。

    从陆云生最后的记忆里,帝辛看得出他从没像死亡时那一刻后悔过。

    他是个将军……

    他是个将军!

    哪怕曾经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才去参军的,可陆云生却始终是为他这个头衔、他曾经挂在胸/前的光辉而骄矜自傲的。

    可在死的时候,他看清了无数同他一样死在倭寇枪下的百姓,也想起了那年东北,同样惨死在倭寇枪下的士兵和同胞。

    他恍然发现,他也许不配做个将军。

    为将者,为国为民。

    他这一生,为情之一字,不悔。他兴许对不起他的姨太太,对不起他的儿女,可他最对不起的,是他的兵,是他背后等着他重裹戎装的国和民。

    他,不配做个将军……

    第一次,陆云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死不瞑目。

    他的执念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他希望,能有人替他重新做个合格的将军以胜利者的姿态告诉所有人,他仍旧是当年的将军,“震山虎”也仍旧还是当年的“震山虎”。

    若是在这个世界还能修行,这对帝辛来说,自然不难。普通人再是强横,借由外物的强大火力,又哪里敌得过修行者掐指念诀的雷霆万钧?

    这事,难就难在他不能修行。原身四十八的年龄倒算不得什么,他自有功德来将这身体修复到极致。只是……依照陆云生留下的记忆来看,眼下留给他的时间未免太短,过不得几个月,就会到了倭寇向着上海发起进攻的时刻。

    难得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帝辛拧眉。

    他总是不可能拒绝替原身重新成为一位合格的将军的。且不说这是原身的执念,便说杀了那主动来犯的倭寇,不仅不会扣他的功德,甚至还会因他拯救华夏这样多的百姓而送他无上功德,他便不会拒绝。

    在书房的沙发里沉沉思索良久,帝辛直至深夜也没有离开。

    “哒哒哒哒——”

    还没能想出一个答案,漆黑寂静的书房门口却响起了一阵急切地脚步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的遮掩下,来人没有瞧见端坐在沙发上的他,可他却凭着被功德改造过后敏锐了许多的眼睛,将来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人是个女孩儿。

    正是原身从东北带到了上海、养到了十八岁的女儿陆明月。

    也是帮她亲妈一道背叛了原身、放走了她出轨的亲妈、还害得原身从家产颇丰的富户变成家无分文的落魄户的罪魁祸首。

    她一路摸索着到了原身书房里的书桌前,也不开灯,打开了书桌下的一个抽屉就是“窸窸窣窣”地一阵翻找。

    不久后,像是找到了什么,她把那抽屉重新关上,又将翻出来的东西牢牢攥紧在手里,转过身就准备从原身的书房里离开——

    “啪嗒——”

    就在她一只脚快要踏过书房房门的时候,帝辛抬手,按着原身留下的记忆,打开了沙发边的一盏琉璃台灯。

    霎时,原本漆黑的书房,以台灯为中央,晕开了一层浅薄的昏黄。

    “爸——?”

    陆明月转身,惊愕到有些失声。

    她没想过,到了这个点,“陆云生”还会待在书房。

    “你准备学你妈,要来把我最珍视的最后一样东西也给偷走?”

    帝辛甚至没有抬眼,淡薄的、不怀任何私人感情的话语,几乎要让陆明月无地自容。

    早在先前同陆明月产生争执的时候就与原身的回忆产生了不同,这一日,原身原本不只是要打下那巴掌的。他拿起了他的鞭子,原本是要打死陆明月这个“白眼狼”的。

    是的,白眼狼。

    她的妈妈偷汉子来谋取原身的身家财产,被他发现、关了起来,她却找来了她妈妈偷的那个汉子,不仅把她妈妈给救了出去,还让他们顺带着把原身最后的家产给一道掠夺走了。

    没钱、没权、没势。

    陆云生原本是恨不得要打死陆明月的,若不是最后,他的另外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共着他重新搬进了陆宅的、他的第四房姨太太一道来劝,兴许,他真就把陆明月给打死了。

    这一个晚上,原身是没有留在书房的。

    他是等到了第二天起来,陆明月不见了,他才知道,她不仅仅是自己走了,身上还带走了他从战场上拿下来的、最珍视的、唯一的一把枪。

    “爸、我没有!”

    根本估计不得自己计划里的离家出走,陆明月咬唇、眼里噙泪,迫切地想要向帝辛解释些什么。手里一个没握稳,攥在手里的枪猛地落在了地上,“啪”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亮。

    视线全然被那落在地面上的枪给吸了过去,帝辛起身,缓缓踱步到陆明月的跟前,却半点心神也没分到陆明月的身上,只蹲下/身,把那对他来说有些新鲜的枪捡了起来,放在手里细细把玩。

    “啪——”

    二楼走廊上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原身的四姨太谢然、大女儿陆明兰、小女儿陆明心和大儿子陆明琪似乎是在房里听到了动静,都披着衣服围到了书房里来。

    “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陆云生的四姨太谢然看了看泫然欲泣的陆明月,又看了看只顾着低头把玩手/枪的帝辛,上前半拥住陆明月肩,首先开了口。

    她的手在陆明月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算作安慰,而后才抬起头,用着满是忧愁和温柔的语气劝道:“家里钱没了也就没了,我和明兰这么久也过来了,只要肯努力,日子总能过下去的,老爷又何必再来生明月的气?”

    她还以为帝辛仍旧是就着陆明月她妈的事在跟陆明月过不去。

    掀了掀眼睑,帝辛将原身的这些儿女打量了一遍,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这开口的谢然身上。

    在原身的回忆里,谢然和他的其他几个儿女,也是这样劝他的。

    诚然,原身最后没有再追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原谅了陆明月的,可完完整整的、站在原身的角度看完了那些记忆的帝辛却明白,原身并没有。

    陆云生是桀骜的。

    比起帝辛刻骨的自傲,陆云生的桀骜不仅是刻在骨子里的,同样也是完完整整表露在外面的。

    他是一个爱恨分明的人,在他放下鞭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当他没了陆明月这个女儿。

    谢然和他其他的女儿不懂,他们只以为他已经原谅了她。

    收回落在谢然身上的目光,帝辛没准备对着原身的这些家人们隐瞒着什么。

    毕竟又不像上个世界的傅言诚一样,“家人”这一项实在是不在陆云生的执念和毕生遗憾之列,他自然也就没想着要为他们改变些什么。

    “你如果要走,陆家的门不会拦着你。可这枪不属于你,他是我从战场上带下来的东西,你带不走的。”

    帝辛的话仍旧是平平淡淡的,可听在陆明月和其他几人的耳里,他们却觉得他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陆明月抿了抿唇,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大概是没有勇气再去辩解什么、又在心里满怀愧疚,她一句话不说,挣脱了谢然的怀抱就往书房外头走。

    余下其余几人,多是气急责怪地瞥了帝辛一眼,却又念及他的身份,不好责骂他,只能转身追上了陆明月,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尽做些傻事。

    独独被留在书房的帝辛毫不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追出去非要告诉他们自己说的不是气话,硬去同他们争执出个好歹来。

    他把书房的房门关上、落了锁,实在没觉得他说错了什么——

    毕竟,除了他,没人知道,陆云生最后会那样轻易地死在倭寇的枪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陆明月偷走了他手里唯一的枪。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这一趴的人设,相信大家看得出是出自哪了,本来是想直接写它的衍生的,但好像现在不给写了,作者君又实在觉得好好一个将军干点啥不好,救国救民不好嘛?为啥非得掺和进小辈的那些情情爱爱里,于是就披着原创皮,自己组织语言、带着多多的私设,有了这一趴。

    原来的剧情大概也不会提到太多,多是写事业线,小天使们尽量别提原型和出处叭,不然作者君这一趴大概率是要改的_(:з」∠)_

    另外,万...实在是日不出来了,8700+四舍五入就是9000,9000四舍五入就是一万,大概也差不多???

    Emmm,实在不行作者君下次补_(:з」∠)_

    最后,还是很爱支持作者君的小天使们哒,这章下面会有红包掉落嗷,笔芯笔芯~蹭蹭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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