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就在这热热闹闹之中过去了,淑妃母子在这日大放光彩,无人争其锋芒。
可以想象在今日之后,芳华宫和景福宫门前会有多少热闹,三皇子依旧是皇子之中最炙手可热的那一个。
辰时之后,宴会散场,天乾帝今日高兴,喝得有些多,不过他向来节制,也不过微醺而已。
“去将大皇子送来的镇纸取来。”
黄公公捧着一个锦盒,到了天乾帝跟前,打开。
天乾帝取出这柄白玉狮头镇纸,仔细地抚摸着,眼里带着怀念,“这是朕送给嘉怡的,朕记得她惯用的那柄磕坏了,还难过了许久,正好内务府送了一对相似的过来,朕将其中一个给了她。”
“皇上记性真好。”
天乾帝说:“嘉怡走了十多年,可朕每每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朕送她的东西,怎么会忘记。”他感慨着,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来,可下一刻仿佛想到什么,笑容一敛,不悦道:“弘儿倒是会偷懒,朕的千秋节就捡了他母后的东西送来,一点诚意都没有,亏朕如此疼爱他!”而且还是他自己送出去的,想起来便是一肚子火气。
黄公公讪笑道:“皇上消消气,大皇子怕不知其中典故,刚巧拿了这件。他还未领差事,又无旁人打点银两,手头怕是有些紧,这珍贵之物一时拿不出手。”
“少给他说话!朕是指这些吗?铭儿也未花一两银子,可一片纯孝之心令朕感动,弘儿就算字迹难看,若是能跟铭儿一样亲手写上几个福寿朕也宽慰。”
天乾帝将镇纸放下,越说气性越大,最后带上了失望,黄公公也想不明白一向深知皇上心意的大皇子怎么会办出这样的糊涂事。
正说着,一个内侍进来禀告:“皇上,大皇子来了。”
“哦,亡羊补牢来了?”天乾帝冷哼一声,“晚了!”
黄公公咽了咽口水,小心地问:“那是否宣大皇子?”
天乾帝横了他一眼,“让他来,朕要看看还有什么花样。”
黄公公听此捂嘴一笑,心说看着生气,其实还是期待的。
萧弘不是空手来的,他手里还拎了一个食盒。
无视黄公公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萧弘带着欢快的步子径直走到天乾帝面前,仿佛看不到他爹的那个黑脸,笑眯眯地问:“父皇,儿子的贺礼看到了吗?觉得怎么样?点评点评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公公听了差点跌了一跤,他觉得大皇子真是疯了,他都不敢看天乾帝的脸色,只是犹豫着今日大好日子动板子怕是不吉利。
天乾帝抬起这柄镇纸,冷冷地问:“你说的是这个?”要不是这柄镇纸是皇后的东西,估摸着这会儿就能被砸个粉碎。
“哪儿能啊,这是儿子代母后呈上的贺礼。”萧弘道。
天乾帝眉间一蹙,“你说什么?”
萧弘说:“儿子那天去整理母后私库,无意间翻到了这柄镇纸,下面还压着一句母后写的小诗,惜朝说……嘿嘿,是母后对父皇的一片痴心呢,儿子觉得放在库房里太可惜,便接着您的千秋呈献给您。”
他一边说一边瞄着天乾帝的脸色,那副黑如锅底仿佛随时能来个雷霆之怒的表情慢慢散去乌云,只留下怔然。
萧弘心里嘿嘿,面上却惊讶道:“父皇您没看到那句诗吗?儿子以为您与母后是有默契的呢。”
萧弘说完,天乾帝突然拿过桌上的锦盒,将其中的铺垫都取了出来,看着下面躺着的方寸小笺,以及那熟悉漂亮的纂花小楷,眼眶微微浮起湿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皇后是个温婉端庄的女子,极少表露如此缠绵悱恻的爱意。
大婚的时候,天乾帝还是皇子,夺嫡之争惨烈残酷,不管是朝堂后宫,都是刀光剑影,阴谋算计。要不是皇后替他牢牢守住王府,在后宫中尽力周旋,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天乾帝不一定能够坐上那把椅子。
他有不少兄弟就是后院起火,殃及自身,才最终落得凄惨下场。
那样一个温婉的女子,若不是对他真心实意,怎么能为他做到如此,如此殚精竭虑,身体哪儿能好,所以生下萧弘之后不久撒手人寰。
回想往日,此刻天乾帝仿佛心被击中了一下,微甜之中带着酸疼。
他拿起那枚小笺,轻声地说:“朕知道呀……”
萧弘看着天乾帝怀念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酸涩。
想起今日宴席上耀眼夺目的淑妃,高傲不甘的兰妃,还有其他众多看不清面容的妃嫔……皇帝对皇后是真心的,那这些女人呢,是否也带着些许爱意?
一个人可以将感情分给那么多人吗?萧弘没体验过,他不懂,想必是能的。
正当他愣神的时候,黄公公突然道:“皇上,这下面还有一本册子,看起来还挺厚实。”
黄公公的话让萧弘跟天乾帝一同回过神,天乾帝看了那册子一眼,摆了摆手,“好好收起来,朕待会儿细看。”皇后之语,天乾帝虽然想立刻翻开来看,不过面前还杵着儿子。
他将伤感一收,斜了萧弘一眼,不悦道:“既然是你母后的贺礼,那你的呢?”
萧弘抬起手,指着那册子,“这就是啊。”
黄公公立刻将册子呈上。
翻开第一页,萧弘那独特的狗爬大字就印入眼前,天乾帝皱着眉道:“水稻种植实验报告及后感?什么东西?”
萧弘说:“不是写了吗,就是种植报告跟后感呀,您看看内容呗,儿子写了五万多字呢,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研究种植技术,那块地不仅亲自耕种,还亲自插秧,亲自割稻……可辛苦了。”
“五万字?”
“可不是,都是儿子一个字一个字亲自写下来的。”
“看出来了,这文采不是你写的朕都不信。”
萧弘撇了撇嘴说:“您能忽略字迹跟文采吗,内容才是关键!”
五万字看下来得一个时辰,天乾帝只能大致翻阅一下,不过只是这粗粗一翻,却已经足够惊讶。
这与其是一份观察报告,不如说是种稻心得。
耕种,插秧,割稻……每个步骤都写得极为详细,何时开始,怎么做,困难如何,该注意什么,清清楚楚,步骤的末尾还引用了多位老农的经验,或俗语,或谚语,带着节气口口相传的歌谣,表示并不是胡诌而来,是有根据的。
天乾帝通过这些文字,脑海中仿佛可以想象一副画面,萧弘一边劳作一边与老农谈天,虽然辛苦,却也心满意足。
这是只有亲自体验过,花心思深入民情才能写出来的。
天乾帝快速地翻阅着,他忽然停手指着一张图问:“这是什么?”
“流程图,一个框框代表一个步骤,箭头所指便是下一个步,父皇,是不是一目了然?”
天乾帝点点头,“这是谁教你的?”
“惜朝呀!您看第二页。”
天乾帝翻过去,上面写着——编者:萧弘,指导:贺惜朝……
“你们还分工?”
“惜朝告诉我怎么写会更清楚,更有条理一些,给了儿子一个框架,里面的内容都是我一字一句斟酌出来的,三日前完成了初稿,他审了一遍,去掉一些模棱两可的内容和废话,最终版本就是您手上的这个。”
“朕看里面有不少数量,可经得起推敲?”
“当然,都是算出来的。惜朝说报告既然是给别人看的,文采好不好没关系,重要的是要严谨,不能用似是而非的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若是拿不准,再去调查或者干脆不写。”
这话让天乾帝很是认同,他称赞道:“这话说得好,若是地方官员也能用这样的方式给朕上奏折,朕花的精力便能少很多。”
萧弘脸上一派与有荣焉,“父皇跟惜朝说的话一样呢,他让我以后当了差,为您分忧的时候就这么上折子,您能一目了然,也免得再派人调查核实,儿子做事心里也清楚。您还别说,做了这份报告,我可是牢牢记得怎么种稻了。”
“贺钰生了一个好儿子呀!贺惜朝能在你身边,这样指点你,如师亦友,极好。”
萧弘得意道:“儿子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
天乾帝看着萧弘,身量都快跟自己一样高了,朝气蓬勃,充满干劲,是少年人的模样,性子虽然不拘小节,可要沉下心做事,却也毫不含糊。
朕心甚慰,大概便是此刻他的心情。
萧弘凑到天乾帝跟前眨眨眼,“父皇,您觉得这份生辰礼如何?儿子可是花了近八个月的时间呕心沥血完成的。”
“呕心沥血是这么用的?”
“啊呀,您别管这些。刚进来的时候,瞧您那脸啊,黑的跟锅底一样,是不是觉得儿子对您不上心?”
天乾帝哼了一声,“知道还问。”
萧弘啧啧两声,“唉,儿子本想跟您玩个惊喜,没想到弄巧成拙了……早在您要我们体验农之不易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定要给您一份大礼,您向来务实,不喜虚头巴脑的东西,儿子向您学习这么多年,自然深得真传,怎么会让您失望呢,现在高兴了?”
这张嘴巴啊,唧唧真是能说会道,也越来越没个顾忌。
天乾帝有心斥责一句,可不小心漏了嘴边笑意,只好道:“话是说得越来越好听,不过朕想不明白你为何放得如此隐秘,今日晚宴上若是直接献给朕,这拔得头筹的人便是你了,也好让大臣们看看真的大皇子可并不是只会惹是生非。”
萧铭那千字幅再有心,可格局跟萧弘的五万字报告完全不能比。
萧弘毫不在意道:“儿子才不喜欢这种喧哗取宠的手段呢,既然给您的贺礼,何必人尽皆知,好像那份孝心非得摆在明面上一样。再说,儿子可是长子,将目光都聚过来,那底下弟弟们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胡说八道,什么取宠不取宠,铭儿那是一份纯孝,朕切身感受地到,哪像你,小心思一堆。”
萧弘气地鼻子都要歪了,“这话实在太冤枉儿子,论纯孝,我也不比他差呀!”他拍了拍食盒。
萧弘一进来天乾帝就看到了,似不在意道:“怎么,还送夜宵来了?”
“是啊,席面上的东西看着好看,却不好吃,儿子看您喝了不少酒,却没吃几筷子,现在胃里肯定难受。”萧弘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
黄公公连忙过来,“殿下,让老奴来。”
黄公公从食盒里面取出一碗白米饭,一盘翠绿青菜,一盘荷包蛋,以及一叠……酱瓜。
这估摸着是天乾帝见过最朴素的一顿夜宵了。
“米饭是儿子亲手种出来,挑了最好的送到厨房,让大厨教着蒸上的。荷包蛋和青菜我不会,是惜朝掌勺的,酱瓜是皇庄上的老农送的,割稻那天中午在老农家吃过,特别清脆可口,想着给您带来一些尝尝。您喝了酒,又是晚上,还是吃得清淡点,可以睡个好觉。”
萧弘见天乾帝盯着面前的饭菜没说话,他又加了一句,“能力有限,不好吃您也别嫌弃,不然明年儿子就不学做长寿面了。”
话虽这么说着,可萧弘言语中是有些忐忑,等了半天,见皇帝还是没动筷,他失望地嚷道:“您还真嫌弃啊!”
话音刚落,黄公公递了块帕子给天乾帝。只见后者默默地接过,淡定地摁了摁眼角,然后举起了筷子。
萧弘:“……”
我的妈呀!惜朝!惜朝!惜朝!救命呀!我要被灭口了!我看到了什么!父皇的眼泪!我的天啊——萧弘面上呆滞,内心疯狂呐喊,已经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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