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更时,兰珏与张屏一行回到丰乐县城。
车近城门,忽被拦下。张屏下车,只见红光映天,城墙上及城门处层层兵卒,城门前一身着重甲的小兵向兰府的仆从道:"得罪了,上头吩咐,无论何人,都得验明身份,方可入内。"
张屏遂上前,县城衙役跟着捧上牒纸,一身着百总服饰的军官验过,方才道:"原来是张知县,失礼。"又看向车轿。
轿外仆从掀开车帘,兰珏端坐其中,管事前来道:"我家大人扫祭归来,欲往城内。列位尽可查看。"
那百总向轿中躬身:"卑职见过侍郎大人,冒犯之处,望大人恕罪。"摆手,让路放行。
兰珏微微一笑,着仆从传话:"我们大人说,这个时辰入城,辛苦诸位了。"
那百总仍是面如铁板道:"卑职等诸多失礼,竟承大人如此客气,着实惶恐。"
兰珏也不以为意。这些兵卒的装束兵器一望即知是京师巡防营的,京师巡防营一向由亲王掌管,而今执掌者是皇上的另一位堂叔嘉王,唯听皇上调遣,连王太师的面子也不买。京中大小官员无不敬让他们几分。这位百总这般举止,已算极其礼待他兰珏了。
张屏与丰乐县的衙役们骑马先行进城,两侧街道,列队森严。前方蹿出一个人,扑到马前,高呼"大人",却是县衙兵房掌书徐鼎。
张屏便又下马,徐鼎禀道:"谢大人已恭迎郎中大人至行馆。卑职想着侍郎大人与大人定也快回来了,便在此迎候。"
张屏点点头:"有劳徐掌书。"
徐鼎又趋近些许,压低声音:"听闻又有凶案,郭将军谕令严守城内。为图稳妥,特又调了一位防御使来坐镇。大人放心,行馆那边十分安稳,谢大人方才多带了礼房的人前去迎候何郎中与兰侍郎。"
张屏嗯了一声,再点点头。
往县衙一路,天色渐明,辨不出愈蓝愈浅天幕上的彤色是霞光还是被兵卒手中的灯火光芒晕染。
格外璀璨的县衙门前,一名身披铠甲的男子越众而出,迎向车轿。徐掌书忙向张屏道:"这位就是京师巡防营的防御使。"
张屏与那男子对视,两人都愣了一下,男子爽朗大笑:"我就说张知县的名字怎么听来耳熟,竟然是你!"
张屏亦笑了起来,此人竟是他数年前与无昧一起到玄天宫送贺仪时,沿途因某案件结识的千总俞明彻。
"俞大人,许久不见。"
俞明彻一拍他肩膀:"不必见外。果然你还是考了科举,我就知道,你必在官场有一番作为!"
兰珏在轿内望见他二人谈笑,微有诧异,不想张屏交友如斯广阔,竟认得京师巡防营的人。
俞明彻与张屏笑着聊了几句,大步走向兰珏的车轿,兰珏下车,俞明彻施礼道:"下官京师巡防营骑军防御使俞明彻,参见侍郎大人。"
兰珏温声道:"本部院休省之中,防御使不必如斯客气。"
俞明彻道:"下官奉命护卫殿下与大人,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兰珏又询问玳王的情况,俞明彻简单回答,殿下正睡着。兰珏眺望行馆,见围墙屋顶仍在,料想玳王应没出什么大乱子,便道:"本部院暂不去行馆打扰,先另往一处更衣。"
俞明彻道:"大人下榻何处?下官派人随护。"
兰珏道:"到张知县宅中即可,本部院前两日曾在那里住过。"
俞明彻皱了皱眉,旁侧张屏开口:"大人,学生家的菜窖中刚发现一具尸首。"
咦?竟是懂事了。
兰珏嘴角微扬:"本部院不知案情,不过,前日本部院在你院中住的时候,那尸体已经在菜窖里了罢。那时住得,此时尸首已被移出,更加住得了。"
张屏难得地定了一瞬,继而躬身:"学生恭迎大人。"
俞明彻略一思索,眼下行馆内正在忙着接待何郎中大驾,看那位谢县丞四脚朝天的模样,是不能应付这位兰侍郎了,便一揖:"下官护卫大人过去。"
兰珏道:"防御使需照看各处,不必多劳。本部院自去便可。"
俞明彻再恳请一番,便点了几个人护卫兰珏的车轿转入知县小宅。
刑部的桂淳和京兆府的燕修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随在张屏旁侧,桂淳趁空上前悄声道:"大人先自去休息,可能恩准卑职一观散某尸首?"
张屏沉声道:"树下的那具,也该运回来了。稍等片刻,一起看。"
燕修道:"卑职大胆插话,此时尚不是县衙刑房及仵作公务的时辰,大人劳累许久,更需沐浴休息,卑职可等白日再看。"
桂淳笑道:"是,是,卑职也是有些糊涂了。那先请大人歇息。"
张屏便着人先安排桂淳和燕修二人歇息,自先回到宅中。
知县小宅中的仆役们没想到有了菜窖那事,礼部侍郎大人竟还会屈尊至此,又齐齐懵住,幸而一回生二回熟,懵了一阵儿后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奉迎侍候。
兰珏与兰徽各自沐浴更衣,张屏便到县衙后堂的侧厢房草草洗了个澡,躺在临时搭的床铺上合拢双目,顿时沉入梦乡。
上午,刑部尚书陶周风早朝毕,缓缓步向宫门。
方才早朝上议举新相,云太傅竟亲自向皇上举荐中书令李岄为相,其党羽纷纷附和,令众臣大愕。李岄脸色青白,高声恳辞。永宣帝道:"朕尚年少,朝务多托赖众卿,丞相尤为朕所倚重,容朕思虑几日。"这才暂缓了此事。
陶周风一直未作声,出殿后,几位同僚拉他私语,请他同去相劝李岄,休要中了云棠的奸计,此时不当意气,应以社稷为重,慨然承担相位。
陶周风回想方才殿上李岄勉强挺立却仍不免微颤的后背,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含糊应了,别过众人,独自穿过宽阔宫院。
似乎所有人,都已当曾尧是一纸翻过的书页了。
鸟雀遥遥欢快啾鸣,春意渐浓,幼枝新披青绿。
年少时,总慷慨立志要做参天巨木,成社稷栋梁。然多年后方才明悟,其实人人皆是朝廷这棵大树上的一叶,或因风吹雨打,或时节已至,凋枯落地,又有新叶再生。
行至宫门外,家仆上前,扶陶周风登上车轿,轻声道:"老爷,方才有人送来一封信,请老爷一阅。"
陶周风看着老仆捧上的素色信函,心中一震,抬手接过。
待老仆退下,车轿启行,陶周风拆开信,封内素笺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寥寥数字--
「老枝垂垂。枯藤逶逶。旷乎闲情。趣乎共杯。」
陶周风将信笺折好,收进怀中,过得一时,方才挑开车帘:"先不去衙门,回府。"
张屏这一觉睡得极沉,酣畅黑暗中,忽听遥遥有声音在唤"阿屏,阿屏……"张屏猛一睁眼,床边的无昧惊了个趔趄。
"无量寿福!阿屏呐,哥知道你需得多睡会儿,本不应该打扰你……但是,前段时间帮了咱们好大忙的那位姓柳的小公子又来了。原来兰侍郎是他姑父,他说他本当先拜见他姑父,然有要紧事儿必须同你说。衙门内外都在忙要紧的事务,他怕打扰,就说是来找我的,我就来找你了。"
张屏摸过衣袍迅速穿戴整齐,就着小衙役端来的脸盆抹了一把脸,随无昧穿过后院。
柳桐倚站在紫藤花架下,向他拱手,满脸歉意。
"芹墉兄,对不住。我奉邓大人之命,前来提调曲泉石相关案件的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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