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当我在铺着埃及棉床单的King-size大床上醒来时,脑仁疼得仿佛被人用榔头狠狠砸过。哪怕只动动脖子,都能带起耳内的一阵蜂鸣。
我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打量这间以米色为主,奶白色和草绿色为辅的豪装卧室。阳光被窗帘滤成淡淡的米白色洒落在眼前,我盯着自己放在阳光中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实。
我昨晚不仅喝醉了,而且还断片了。
身上穿着的长裙早已变得皱皱巴巴,完全不能看,还带着一股冲人的酒气。我痛苦地抱住头苦苦回忆,却仍是未果。又独自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我认命地走下床,拉开了卧室大门。
沿走廊走向挑高客厅,我这才发现自己昨晚过夜的地方是一套相当豪华的别墅。打通了两层楼的客厅堪比五星酒店的宴会厅,以黑白色调为主的家具基本遵循着轴对称结构坐落在铺着俄罗斯定制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一直垂落至二楼下方的香槟色水晶吊灯尊贵气派。管风琴般的木纹式天鹅绒窗帘整齐地束在顶天立地的落地窗两侧,越过太平洋的暖金色阳光便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
一阵脚步声在楼上响起,回荡在大得可怕的屋子里。置身于这间别墅内的我就像个被扔进玩具箱里的小木偶,箱子外的人随便抬抬手都能把我碾碎。
此刻走下巴洛克螺旋式阶梯的人正是迹部,蓝色内搭和黄绿色碎花翻领外套的搭配令他看上去亲民不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眉头紧紧皱起,“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
我如梦初醒,“我,我去洗澡。”
迹部在我身边的手工编织沙发上坐下,被我身上难闻的酒气熏得曲起指节搭在鼻子下,“你真是丢死人了。”
“昨晚我喝醉了以后……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迹部摊开手里的大块头书籍,嫌弃地斜睨我一眼,“别废话了,快去洗澡。”
足有我大半套公寓面积大的浴室被雕花的青纹瓷砖包围,浴缸和梳妆台的角落位置都雕刻着妖冶的美杜莎女神头像。躺进浴缸时,我甚至有种在泳池里沉浮的错觉。
指尖触到的大理石的冰凉感令我在水里打了个喷嚏,看来昨天在树荫里睡着的六个多小时的确给我落下了病因。卷土重来的头痛感使我没来由地想起了昨夜宿醉的经历,灯红酒绿的场景也在脑海中渐渐重现。
我摁住太阳穴,回想起骰蛊的光滑触感,回想起白兰地的辛辣口味,回想起尼古丁的诡异气息……还有……
随着记忆的回流,泡在水中的我一下变了脸。
……
…………
“好了,该回去了。”
“还,还没完,我们接着来。”
“我数三秒种,把手里的骰蛊放下。”
“啊?三?三个三还是两个三?”
“柏木真言,快点从桌子上下来。”
“你怕啦?接着喝啊。”
“……”
“我开叫了,三个一!”
“把你的肩带拉回去。”
“开?不开,继续啊你。”
“别跟着捷琳娜夫人走,你给我过来!”
“三个四!”
…………
……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干的傻事历历在目,令我不禁心痛地掩住双眼。不仅如此,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我都想起来了:包括迹部为了和宫崎粘在一起一次次地扔下我,包括玩大话时宫崎跟个无骨人一样拼了命地往他身上贴。
“已经四十分钟了,如果你想把浑身的皮都泡死,就继续待在水里吧。”
所以,当我在这一刻听见迹部的声音时,简直想抓起手边的手工香皂拉开门对着他的脑袋狠狠扔过去。
又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擦干身子换衣服,我盘着早已干得差不多的长发走出浴室。迹部依旧坐在沙发上阅读那些在我眼中犹如鬼画符的文字,只是原石茶几上多了一壶热气腾腾的极品蓝山和一份色彩娇嫩的马卡龙。
我坐在他隔壁的沙发上,先是将骨瓷碟中的点心吃得精光,再抱起手臂狠狠瞪着他掂起书页的指尖。
我想我真的看不懂他,什么“你需要的人是我”,什么狗屁的安全感,嘴上说的是好听,转眼就和宫崎麻美贴在一起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本来还指望他能和正常男生有多不同,到头来不还是见到脸蛋漂亮身材突出的女生就云里雾里乐不思蜀了。
一想到宫崎昨天对我说的那番意味不明的话,我心底烦躁的潮水就莫名上涨了几分。
“佛罗比歇组织了一群人去珍珠港跳伞,你去不去。”
“不去。”
“行,随便你。”
迹部没有抬头看我,只端起咖啡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就又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去了。
“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去?”
“回东京。”
他看我转身就往卧室的方向走,不禁好笑地问,“你打算怎么回去?”
“不用你管。”
话一说出口,明显带了几分无理取闹的架势。我头也不回地走回卧室,重重地关上门。
在铺在落地窗前的那块纯白色订制地毯上坐下,我眺望着钻石头山后波光粼粼的太平洋发呆。攻心的委屈和怒火令我的大脑空白一片,甚至连眼眶湿了都没感觉到。
的确,若是没有迹部,我连最基本的订机票都不会,更别提用英语和海关人员沟通了。虽然不想承认,但迹部的确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目前要是离了他,我连家都回不了。
这么一想,我顿时感到既好笑又悲哀。
我又顶着昏沉的大脑咳嗽了一阵,索性整个人躺在了地上。天价地毯和肌肤的相亲感给人造成一种漂浮在云端的错觉,柔软得不可思议。不料躺着躺着,我竟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迹部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正好懒懒地翻了个身,谁知一睁眼就被一声冷笑给吓得坐了起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端着一只玻璃杯的迹部,“……你连最基本的敲门礼仪都不知道吗?”
“本大爷敲了整整五分钟的门,是你自己没听见。”迹部讥诮地扬起声线,“躺在地上都能睡着,还真是功力不浅。”
“谁叫你非要在地上铺这么软的地毯,给我拿回家做床单好了。”
此言一出,我满意地收获了迹部抽搐眼角的表情。
他将玻璃杯塞给我,又扔来一个纸盒,然后指了指放在墙角的我的行李箱,“十分钟之内把行李收拾好,然后到客厅来。”
“……为什么?”
“你以为刚才那么急着回家的人是谁啊。”
直到他走出房间,我才想起拿起他扔来的纸盒仔细看了看。待看清了纸盒上印着的文字,我又是一愣。
……竟然是感冒药。
2.
我原以为迹部之所以能这么快做出回国的决定,不过是因为几小时后正好有飞往东京羽田机场的航班。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直接动用了私人直升机,并将那台旋转着螺旋桨咆哮轰鸣的大家伙停在了钻石头山附近的私人停机坪上。
感动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在我心中萌发,我便连忙咬住下唇。察觉到迹部向我投来的视线,我下意识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登机。
直升机远没有民航坐得舒服,巨大的轰鸣声隔着耳塞都能听得很清楚。托那些在我体内和白细胞殊死搏斗的病毒的福,没过多久,我便歪着昏昏沉沉的大脑靠着真皮软座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贴了贴我的额头,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下一秒,温热的毛纺织物便搭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触感立马在睡梦中唤醒了沉睡在我大脑深处的记忆片段,我想此刻搭在我身上的这件纺织物一定十分昂贵,因为它和我母亲唯一送给我的那件毛衣有着一模一样的触感。我犹记自己收到快递时的欣喜若狂,尽管一看就是在某家奢侈品网站上订购直邮来的,我心中的惊喜依旧不减。
原来我还是或多或少地受了维朗妮卡的影响,自从在她口中听见了母亲的名字,我便实在难以做到心如止水。
而在这份动摇的背后,更多的却是对周围人的怀疑和审视。
想来也是,就连我亲生母亲都无比吝啬的安全感,迹部凭什么说他给的起。
3.
被迹部摇醒时,东京的太阳刚刚沉下地平线。四合的旖旎暮色被潮水般的黑夜取代,早已迫不及待登上夜空的月亮又趁机提亮了几分光芒。城市外沿的梧桐落光了叶子,延展着树枝与彼此交叠,像是一双双奋力伸向天空的枯瘦手臂。
眼下的东京终于褪去了浮夸的外衣,暴露出几分肃杀和落拓。
与夏威夷的巨大温差令我身体的不适又扩大了几分,猫着腰钻进车里的时候,我下意识将迹部搭在我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些。见我如此,迹部压低声让司机将车载空调的温度上调,直到车内的温度足够令我卸下毛毯,他才重新打开平板电脑,翻阅今日的新闻。
我的目光又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方才犹犹豫豫地移开。
林肯驶入千代田区时竟然遭遇了堵车,我看了看前方毫无疏通迹象的车流,有些担心地问,“我们到哪里了?”
驾驶座上的司机安慰道,“在永田町这里,日枝神社附近刚好在举办祭典,再加上下雨的原因,会堵也很正常。”
“下雨?”
我这才发现,车窗上早已落了不少细密的雨珠,将街边的霓虹灯盏折射出七彩色。我将车窗上蒙着的水雾擦去,雨珠下落时形成的蜿蜒轨迹和窗外的车流盛况顿时变得清明了不少。
被堵在隔壁车道的那辆低调的大众CC内,坐着一个女人。斜分的短发微微遮住她画了精致眼妆的美丽眼睛,搭在堪比欧洲人的高挺鼻梁上。她似乎正在赶时间,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宽大的毛衣袖口滑落时便露出一截过分瘦削的手臂。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脑一片空白。就在这时,那人忽然将包拿起,又抓起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便拉开后车门下了车。
我看着她穿着直筒西装裤的双腿迅速却不失优雅地迈开,撑着把大伞渐行渐远,方才如梦初醒,下意识拉开车门追了上去,任由冷风和冷雨扑面而来。不料我正要越过车道的时候,车流竟悄然疏通了。
被耽误了宝贵时间的车主们不约而同地冲我摁下喇叭,我一晃神,便被一股力向后扯回了柔软的车座里。与此同时,那扇厚重的车门也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依旧抓着我手腕的迹部没有说话,却不顾我的挣扎牢牢地将我固定在车座上。林肯缓缓开动,我终于有些慌乱地趴在车窗上,看着不远处人行道上的冷艳女子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最后被毫不留情地甩在身后。
迹部锁上车门,低声喝道,“给本大爷安分坐着,不许乱动。”
我拼命地拉着车门把手,又手忙脚乱地去找门锁的位置,却始终徒劳未果。拐入三岔路口的轿车已然畅通无阻,飞速疾驰,我猝然惊醒过来,忽然像被抽了线的木偶般倾颓在座椅上。
“我刚才……看见我妈了。”
我知道他肯定洞悉了我反常的理由,更不用担心曾经将那份娱乐版报纸扔给我的他会被我接下来的话惊着,所以只是顿了顿,便将话继续说了下去。
“柏木桐生……是我的妈妈……是我只能在报纸上和新闻里看到的妈妈。”
迹部终于松开我的手腕,任我将头歪着抵在坚硬且冰凉的玻璃上发呆。
耳边寂寥无声,随着行驶的颠簸不住撞击着玻璃的额头略微有些疼痛。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放开我后便径自浏览着平板电脑上的新闻。
短短的半分钟内,我却想了很多,包括父母,包括忍足,包括宫崎,包括我自己。
我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反光的车窗上看见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然后,我听见自己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声音响起,“以后如果不是必要的事情,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这话时,车刚好在我的公寓楼前缓缓停下。我深吸口气,拉开车门,又在后备箱里拎起行李箱,二话不说走进公寓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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