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为期一周的跟进调查后,三重县龟山市的日笠化工厂爆炸事故详情终于水落石出。
事故原因是由于车间罐区操作工的操作失误使易燃易爆物石脑油泄漏,从而导致泵房爆炸,又由于不到位的应急救援波及了临近的乙烯罐区。
最终该爆炸被定性为责任事故,包括经理在内的六人被刑拘。舆论的矛头集中对准了该事故主要责任人——操作工清水英一郎,各大电视台和平面媒体对其的口诛笔伐随处可见。
因而,当我在新闻片段中看见那张被闪光灯打得惨白的脸时,几乎立刻就认出了他——在飞往寇德福特的小飞机上与我同乘的日本男人。
当我将此事告知迹部时,他依旧坐在办公室里安然地享受宝贵的冬日阳光,在高雅的瓦格纳旋律中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蓝山。
“其实对于这些被推出来的所谓事故责任人,你不必太当真。”
“毕竟宫崎真希也在遇难者之列,日笠那边应该没那么容易敷衍了事啊。”
“这个日笠化工厂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它在五年前已经被赤司财阀吞并了。”迹部放下马克杯,似笑非笑,“再说,类似的手段宫崎家康可是用了不止一次,这次赔上了自己的女儿却不敢发声,也只能说是自食恶果了。”
“可是……”
“宫崎真希之所以会在日笠工作,也是因为赤司和宫崎两大家族长期缔结的友好关系。商人间的友好关系一定是建立在互利双赢的物质基础上的,而真正优秀的金融家永远不会被主观情感所左右。”迹部看着面色发白的我,胜券在握地扬起眉,“等着吧,再过几天,宫崎商社在赤司财阀参与的大部分投资项目都会重新划分利益分配,宫崎家康绝不会白白赔掉一个女儿。”
我曾经说过——迹部景吾,注定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尽管后来的阿拉斯加之行令我对他完全卸下了防备,心底也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想法。但当我面对着这一刻泰然自若地翻动书页的他,那份令人不适的情感便不受控制地卷土重来。
2.
对于一个准高三学生而言,回归了日常的生活其实是相当乏善可陈的。
竞争压力尤其大的强化班更是如此,早已励志好好学习的我似乎也受了周围不知疲倦日夜刷题的学霸们的影响,头脑一热报名了校内组织的补习班。
虽说是补习班,占用的却全是社团活动的时间。所以除了我这类特例外,坐在阶梯教室里的多半是年段考试前五十的佼佼者。
然而,这个受到任课老师诸多好评的集体却在某天下午的数学课上翘了一大半学生,值得一提的是,翘课的无一例外都是女生。
不巧的是,那天我正好因为一份不及格的试卷被国语老师拉去耳提面命,匆匆赶到补习的阶梯教室时,岛田老师早已打开投影开讲了。我看了眼空缺无数的座位,又看了眼脸色突变的老师,不出意外地听见一声怒吼:
“柏木真言!给我去音乐社把那群丫头赶回来上课!”
“……哈啊?”
尽管一头雾水,我还是任劳任怨地向音乐社跑了一趟。不跑不知道,我这才发现音乐社的活动教室已经被各年段的女生挤满了,仔细一看甚至连隔壁初中部的学妹都有。我艰难地在人群中挤开一条缝,成功踏入音乐教室,惊讶地发现屋内有一个青年正捧着吉他唱着歌。
他坐在高脚凳上,一脚踏在椅脚间的踩板上,一脚懒懒地伸开,格子衬衫外搭羊绒背心的学院打扮令他看上去就像个未涉世的青涩学生。他随着吉他的节奏微微点着头,额发便在空气中上下起伏着,偶尔调皮地挡住半只黑玉般的眼。
正巧这时,一曲《Collide》毕,他在一片雷动的掌声中抬起头。尽管他今天没有戴平光眼镜,我还是迅速认出了他是谁。
“……泽野君?”
本以为我小声的低呼混在掌声中不会被他听见,谁料他竟蓦地向我转过脸来。在看见我的一瞬间,他亦微微一愕,随即微笑着抬起手挥了挥。
“哟,好巧啊。”
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比佩服自己胸膛里那颗强大无比的心脏,比如此刻,身处眼刀攻击的中心区域却仍能面不改色的我迅速在围观的人群中点出十来号人,严肃地说,“岛田老师让我来叫你们回去上课。”
好在被我点到的人都是学霸,尽管容易为美色所动摇,但毕竟头顶着的学霸名号都是不争的事实。受我的影响,翘了课的她们亦泰然自若,最后不死心地拍了拍巴掌便转身跟着我走了。
赶赴数学补习课的路上,有人好奇地问了我一句,“柏木你竟然认识泽野学长么?”
“算不上认识,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我实话实说。
“这样啊。”
不过她的这番话却是挑起了我的好奇心,“你刚才说‘学长’……他也是冰帝的学生?”
“是的,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可是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呢,现在在东京大学医学院读研。”
我一愣,实在难以将捧着沉重字典背繁杂术语的医学院学生和那个捧着吉他笑容阳光的大男孩联系在一起。
“那他这次来学校是干嘛的?”
“是来做音乐社的校外辅导老师啦。是不是超帅的!”
“哈啊……”
3.
葬礼后不久,宫崎家就派人将宫崎真希的公寓搬空了。尽管如此,每次我回到公寓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向对面多看两眼。
宫崎小姐出事之后,我立马给直子打了电话。得知这一噩耗,原本气得扬言要烧了宫崎宅的直子竟出乎预料地叹了口气,十分冷静地说,“这就叫造孽啊。”
——“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么,真是活该。”
——“也只能说是自食恶果了。”
——“这就叫造孽啊。”
直子也好,迹部也好,我也好,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三人却不约而同地用怜悯的语气说出了相同意味的话。那么其他人呢?其他那些游走在社会各个角落的人又会作何感想?扼腕叹息者有,针砭时弊者有,落井下石者有。
这么一想,那个占据无数财经新闻头条的男人便不免显得有些可悲。
他亲手建起了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将攀着他的一砖一瓦试图占城为王的觊觎者毫不留情地推下,最终在自己的城堡上树起一面高高在上的旗帜。
在高处站得久了,诅咒他跌落平原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如今,掷向他的一块块石头正是那些针对他已故女儿的非议,而他依旧岿然不动。
NHK的新闻女主播优雅端庄,用温柔却机械的声音将24小时内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大小事件压缩在短短的半小时内。
收音机受到信号干扰,不时发出尖锐且刺耳的电流声,将人的耳膜撕扯揉虐了一番,便淡定从容地掠过又一桩人间喜剧。
摊开今日的《读卖新闻》,“三重县龟山市化工厂爆炸事故责任人受审”和“宫崎制药胜出赤司成功控股五十岚医疗”的新闻并列在头版上。一切的一切果然都如同迹部预料的那般发展了下去,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电梯打开,我将讽刺无比的报纸内容卷起,掏出钥匙走向自己的公寓门,不料却在走廊里看见了浅川明美。
前一刻还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宫崎真希的门牌号的她微微一愣,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她顿时用惊讶的语气说,“柏木?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是否是我太过敏感的缘故,我从她的眼中读不出半点错愕,总觉得她语气中的讶异是刻意装出来的。这么一想,我的笑容不免有些僵硬,“我是宫崎小姐的邻居,就住在她对面。”
“这样啊。”
“前几天宫崎家派人来了一趟宫崎小姐的公寓,估计里面已经被清空了。”
“嗯,我知道。”浅川弯了弯嘴角,“我也只是路过的时候顺便上来看看而已。”
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话题,我索性晃了晃自己公寓的钥匙。
“那……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用了。”
浅川抬手拍拍我的肩,又和我寒暄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转身走了。兴许是因为她的笑容完美得近乎不真实,在向她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她在刚才轻拍我肩膀时迅速捻走了一根落在我颈侧的头发。
所以我自然也不会发现,在离去的一刻,她因颤抖而微微咬起的牙。
4.
一路上被寒风冻得够呛,一打开大门,我便手忙脚乱地换上拖鞋去开空调,趁客厅还没热起来的时候拎着开水壶去灌热水袋。灌满两只热水袋后又发现没有用来泡方便面的多余开水,便只能打开水龙头重新烧起。
此刻的我若是想起趴在客厅的落地窗上向下看,正好能看见提着手包走出我公寓楼的浅川明美。
她掏出车钥匙随手摁了一下,停在不远处树下的车便应声闪起了车灯。被乍起的强光惊动,一直等在树下的青年顿时紧张地站直了身体。
浅川虚起眼,习惯性挂在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弭无踪,“……你跟踪我?”
青年将遮住下巴的羊绒围巾向下拨了拨,嘴角扬起阳光的笑容,“什么叫跟踪啊,我只是恰好开车经过你的公寓,恰好看见你的车开出来,又恰好看见你的车停在这里,最后恰好看见了你而已。”
浅川看了他两眼,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坐进去。正打算关上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却牢牢地抓住了车门,制止了她的动作。
浅川终于皱起眉头,“泽野清彦,你闹够了没有。”
泽野依旧嬉皮笑脸,丝毫没有被她的冷淡打击到。他一把将浅川从驾驶座里拽出来,然后解下自己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系在她裸//露在对开领外的脖子上。
在整个系围巾的过程中,他一言未发,唯有熨帖在脖颈处的温暖体温倍感真实。那一刻,浅川仿佛重回了大学时代,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他在为她系围巾的时候不仅得垂着眼,还得微微低下头,从她的视角可以清晰地数出他常被自己嘲笑的堪比女生的卷翘而浓密的睫毛。
可是这时的他却戴上了平光眼镜,她再也无法将数睫毛当作自己感动之余的消遣。
曾经的浅川明美疯狂地迷恋眼镜气质美男,泽野清彦对此却不屑一顾,说什么也不愿自己高挺的鼻梁被镜框压塌,任她的胡搅蛮缠消失在一个恶作剧式的深吻里。
而今的浅川明美早已揭下了张贴在房间里的裴勇俊海报,而泽野清彦却戴上了一副平光眼镜,变成了她曾经幻想中的模样。
看着他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浅川忽地鼻子一酸。所以当他系好了围巾,并将她轻轻揽进怀里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再挣扎。
“泽野,你还喜欢我吗?”
“废话。”
“哪怕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浅川明美了?”
“哪怕你现在的腰围比大学的时候粗了两公分。”
“哪怕我会变得很坏很坏,伤害很多无辜的人?”
“你不会。”
“如果呢?”
“有我在。”
“你会帮我吗?”
泽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浅川将脸埋在泽野的脖颈间,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CK one绿茶清香。她微微弯起嘴角,眼中却全无笑意。握在身侧的双拳收放了一阵,最终以一个半握的尴尬姿势定格在半空。
“既然如此,那你就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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