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周后,我接到了朝仓奈津美的电话。
“宫崎商社打算起诉铃木直子了。”她说,“我刚才被叫过去开了个小会,上头让我们跟踪报道,看来宫崎商社已经开始着手控制媒体,至少我们电视台已经牵连其中了……柏木,这件事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的确,不过区区一宗私了即可的手表失窃案,堂堂宫崎商社何苦执着如斯。更何况现在并没有直子盗窃手表的决定性证据,宫崎商社却急不可耐地勾结媒体一味追求高曝光度,究竟有何目的。
饶是我咬着指甲百思了大半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仍是不得其解。犹豫了一下,我重新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名字。
冰冷的电子音响了几声,宫崎麻美的声音在一首激昂的交响乐中响了起来。这是相识以来我第一次听她压低了声说话,她语气中时刻上扬的自负似乎也随着降低的音量淡去不少。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给我打电话。”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我没听错吧?”
我在镜中看见自己翻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后将腿在沙发上盘起。似乎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坐姿,我索性在沙发上横躺了下去。在做出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我迅速地组织好语言,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向宫崎麻美叙述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了。”我叹了口气,“因为现任社长是你父亲,我想如果你能出面调解的话,或多或少都会起到些作用。”
此刻作为背景乐的德沃夏克e小调第九交响曲恰好行至第二乐章,低音宕开最缓板的深情和忧伤。直到音调渐渐扬起,我才听见宫崎麻美略有些无奈的声音。
“柏木真言,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半句话,便令我的心凉了下去,“在日常生活上我爸向来很大方,不论我提什么要求他都会一一满足。但唯独和公司有关的事,我是绝对不能插手的,这是我爸的底线。”
若是不愿意,她大可直言拒绝我,不必浪费多余的精力向我解释这些有的没的。我心领了她的心意,却也只能作罢,心不在焉地客套了两句便匆匆收线。
我无力地躺在沙发上,满心茫然地翻着通讯录。一个个眼熟的名字在屏幕上划过,似乎是潜意识作祟,我下意识将目光定格在某个名字上。
也对,在我所认识的人中,能说动宫崎家康的人除了他的亲生女儿之外,应该也只有那个人了。
若是没有发生那段令人一回想就满心尴尬的对话,我想此刻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求助。只可惜,那不仅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而且还因我逞一时口快的自以为是,落了个更令人不忍卒读的境地。
——“一个男人平白无故地送女人戒指,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本大爷是什么意思?”
——“真是抱歉,我已经没有和迹部少爷您打哑谜的雅兴了。”
也许是被迹部不屑一顾的态度冲昏了头脑,也许是被自己内心的羞愤阻塞了理智,总之,等回过神时,那时的我已经下了他的车摔门而去。
宫崎宅位于郊区,半夜时分空无一人,阴森得很。我闷着头走了十多分钟,身后始终寂寥无声,待我回身望时,那辆漆黑的林肯车早已融化在了无边的夜色中,没了踪影。
难以置信之余,我心中的那把怒火也越烧越旺。尽管直到今天我都没想明白,令我气恼如斯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然而我没意识到的是,在我躺在沙发上为一周前的不快悔青了肠子时,拇指已经无意识地摁下了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尽管我及时退出了通话界面,但在挂断的前一秒,我的呼叫请求已经穿越了交织在东京都上空的密密匝匝的信号网,落在了迹部的手机中。
……
…………
“……喂?”
相较于我的瑟缩,迹部景吾倒是坦荡得很,“什么事。”
“没什么。”
话一说出口,我就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恨不得扔掉手机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抽两个巴掌。
“那本大爷挂了。”
“等等!”我吓了一跳,“有事,我有事。”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哈,哈啊。”
“……嘁。”一声嗤笑,已能令我轻而易举地想象出他不屑挑唇的神态来。好在他没有给我逞第二次嘴快的机会,径自道,“你现在立刻到三得利音乐厅门口,我就给你半小时。”
……三得利音乐厅?
我这才意识到,在他犹如天鹅绒般雍容华丽的声线背后,是激烈高昂的交响曲乐章——德沃夏克e小调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
我又不由想到先前打给宫崎的那通电话,两人简直就像约好了般在各自的CD机中放下了同一张唱片。
抑或,他们本就是坐在同一座音乐厅里听同一场演奏会罢了。
若是让宫崎知道我破坏了他俩陶冶情操的好气氛,还不知要扇我多少个巴掌才能解气。
2.
匆匆赶到目的地的时候,迹部已经等在那儿了。我特地抬起腕表确认了一下时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迟到了十来分钟。
我尴尬地抬起头,台阶上的迹部被我仰视的视角拉高了许多,西裤中的双腿笔直而修长。衬衫西装外,是一件被当作披风搭在肩上的黑色呢子大衣。他仅是双手抄在西裤口袋中站在岁末的寒风里,就有了七八分T台男模的架势。
我清了清嗓子,刻意发出点声响,成功唤醒了前一秒还在虚眼仰望夜空的迹部。
“迟到了十七分三十秒,你把本大爷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么。”
“女生出门可是很麻烦的,我只是迟到了十七分钟而已,已经算不错的了。”
他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这就是你花了十七分钟打扮的成果?”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牛仔裤和开司米毛衣,又拽平了毛衣下白衬衫的衣角,自知理亏,遂悻悻地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言。
好在他也没有继续调侃我的闲心,又看了两眼手表,“走吧。”
“……去哪儿?”
“随便。”
“那宫崎怎么办?”
此言一出,我顿时脸色一变。果然,迹部立刻露出了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看来你倒是机灵得很。”
事已至此,我索性摊牌,“你和宫崎麻美一道来的吧?既然如此,当然得负责送人家回去了。”
“没那个必要吧,同样是女人,那天大半夜的你不是自己从荒郊野岭走回城里了么。”
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我深埋在心的气恼和尴尬复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尽管如此,我倒也不至于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翻脸,遂深吸了两口气,撇开脸不再作声。
话虽如此,迹部还是掏出手机通知了宫崎家的管家,让他们在四十分钟内赶到三得利音乐厅接宫崎回家。我悄悄瞥了他一眼,正巧对上他看向我的目光。
“柏木真言。”
“哈啊?”
“这幅不华丽的小女人作态不适合你。”
我强忍着一脚踢向他小腿胫骨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两个字,“是吗。”
他抱起双臂,步子迈得平稳而宽阔,“你大半夜的跑出来找我,不就是想求本大爷去找宫崎社长求情么?看来我没猜错,求情——你脑子里的确在想这么不华丽的东西。”
“没错。”
似乎是惊讶于我的坦诚,迹部特地多看了我两眼,“宫崎商社能发展至今,你该不会以为这座商业帝国是小孩玩过家家搭的积木吧。”说着,他又刻意补充道,“别忘了,宫崎家康是个商人,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商人。
“想必你已经很清楚了,宫崎百货是宫崎家名下的产业,Dido品牌亦如此。并且Dido近几年的销售势头相当可观——尽管它的价位和受众定位完全不符,有不少报告称它在社会的年轻群体中掀起了一阵相当恶劣的攀比风气。”
我点点头,托朝仓奈津美的福,对上述信息我早已有所了解。
“然而,不久之后就是圣诞节了。在这个节骨眼闹出你朋友的新闻,正好可以借机推广自己的产品。届时他们肯定还会因为高价位受到不少质疑,但也在同时坐实在年轻群体心目中所谓高端产品的形象。铺垫好一切后,再借圣诞购物季之名打折出售,它在同行业产品中的竞争优势就很明显了。”
听着迹部头头是道的分析,我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朋友不过是他们用来宣传自己产品的工具?”见他不置可否地挑眉,我怒极反笑,“可是这件事是假的,我朋友压根没有偷过那块表。即便如此他们还要上诉,哪怕这可能会毁了我朋友的一生?”
“柏木,我刚才说过了。”迹部冷静地道,“宫崎家康是商人。”
“这不是借口。”
“你应该很清楚,除非你能够给出更低成本更高利润的销售方案,不然他没有理由改变主意。”
我执着地抬着头,“那如果是你出面呢?”
“商人间没有情面之说,只有利益往来。”迹部微笑,“柏木真言,你似乎忘了一个重要的前提。”
“什么?”
“我也是个商人。”
我愣住。
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忍足。
忍足可以无条件地对我好,是因为他可以以此作为心灵的慰藉,作为自己因曾经求而不得的种种积压在心而生的苦闷的排遣。
可是他是迹部景吾,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3.
两声消息提示音先后响在冰冷的寒风中。
似乎觉得当下的情况有些似曾相识,我与迹部不由与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后从口袋中拿出各自的手机。
我手机中的消息来自一个阅读新闻的APP。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刷新出来的新闻内容,我正打算关了屏幕,却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这是一条发生在两小时之内的名副其实的“新闻”——位于三重县龟山市的日笠化工厂爆炸,已确认死者五名,伤者二十名。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三重县龟山市化工厂”时,大脑却忽地梗住,跳出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来:
——“对了,柏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我都不在东京呢。”
——“怎么?要出差吗?”
——“是的,公司安排给我三重县那边一个化工厂的视察工作,真是没办法。”
——“欸,那请务必记得给我带手信啊。”
我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登时四肢俱凉。偏偏这时,查看完邮件的迹部抬头看向我,神色复杂地道,“看来你没有操心自己朋友的必要了。”
“……怎么了?”
“就在不久前。”迹部顿了顿,微微皱起眉,“……宫崎家的大女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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