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二那年,我十四岁。
放任我自生自灭的母亲对我的学习全然不作要求。我每天本着考试不挂红灯即可的无谓态度坐在教室里,听课与否全凭心情。无异于天赋异禀的强大理科思维竟每次都能助我在考试前翻翻课本的情况下即可轻松提交一份分数八字开头的数学考卷。至于需要长期知识积累的文科类科目,我向来都是紧压着及格线低空飞过。
令我尤其痛恨的,恰好是班主任松下老师教授的国语。记得那天上课,我被他叫起来朗诵课文选段。前一刻还在思考人生大事的我在同桌的悄声提醒下才后知后觉地将课本翻到正确位置:《雨天和青鸟》。题目足够清新文艺,只可惜一遍读下来,我连主人公到底是人是鸟都没搞清楚,更不要说完成老师接下来提出的概括文章中心大意的任务了。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文学天赋可言的我,却在那节国语课结束后,毅然决然地做了一项伟大的决定:
我要给藤井君写情书。
写情书,说白了不过是表白心意的一种手段。我本想模仿岩井俊二导演的《情书》中的经典片段,在校图书馆的借记卡的背面画上他的速写,然后在表格里写上他和我的名字。没有大篇幅的文字和花哨的色彩,想表达的意味却不言而喻。不过当我成功用课外习题册将一张借记卡从图书馆偷偷摸摸地夹带回教室才发现,我不仅对美术一窍不通,而且唯一认识的会画画的人只有与我同班的幸村精市。
更不巧的是,幸村还恰好是立海大附属的网球部部长,藤井的顶头上司。
客观条件的局限令我不得不含恨放弃了这个计划,然后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二十来部日本纯爱电影里的表白片段,最终确定了投送情书的可行性。
我无视直子的冷嘲热讽又废寝忘食地在网上借鉴了百来篇经典的情书案例,拼凑出一封两千字不到的文章,用樱花纸筏公正地誊写下来,装在一只浅粉色的信封里。后来我想,那一定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少女的事,没有之一。
忐忑地对着镜子将那封情书背得滚瓜烂熟,我连良辰吉日都懒得择,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将藤井堵在了网球场里。事实成功证明了我的无脑,当我将情书颤颤巍巍从书包里掏出打算递给他的时候,一大帮穿着运动装拿着球拍的家伙就像约好了一样突然冒了出来,不怀好意地唏嘘出声。
已经决定的事,我当然不会临时变卦,逃避自己的感情,更是向来为我所不齿的行为。不过我还是下意识将情书背在了身后,毕竟若是在那么多围观群众的面前大声念出类似于“你是我的眼”这种堪比月九台词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羞愤而死。
我正拼命动用我机敏的大脑迅速在记忆中对那篇情书去糟粕取精华的时候,忽觉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一空,下一秒,一个带着黑色棒球帽的高大少年在藤井眼前挥了挥那个浅粉色的信封,满脸严肃地训斥道,“藤井,你实在是太松懈了。”
藤井的眼中一片了然,他抱怨道,“我和真田同班,放学前还听见班主任喊他去办公室商量运动会的事,你就别在这时候玩变装恶趣味了。”
至于夺走了我情书的少年是真田与否,于当时的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噗哩”一笑便转身没了踪影,我正欲拔腿去追,又突然想起了眼下这桩大事,一番利弊权衡后还是放弃了夺回情书的计划,转而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在立海大附属网球社社员们的注视下,在宽阔的网球场中央,以最直白的方式大声喊出那句横亘在我内心深处的四字箴言。
各路围观人士拍着双手大声起哄,眼前的少年毫无预兆地红了脸颊。尽管在那一刻,我几乎就要全身虚软地跪倒在地,但我仍为自己感到骄傲。
就算天意弄人,将我预定的计划全盘打乱,谱出一波三折的过程,我也始终没有退缩逃避。
爱了就要认。认了就要追。
这就是我信奉了十六年的爱情观。
至于结果将会如何,除了被告白的一方,谁都不能为我们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有多少人,因为那份对未知的恐惧,甘愿做一个爱情战役中的逃兵。
突然就想起了电影《勇敢的心》中,华莱士说过的那段话:
“战斗,你可能会死;逃跑,至少能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直到寿终正寝。你们,愿不愿意用这么多苟活的日子去换一个机会,仅有的一个机会?”
说白了,这就是对两个命题的抉择:是逃,还是赌。是做苟且的懦夫,还是亡命的傻瓜。
这一刻,我默问自己:柏木真言,你这次仍否愿为爱情做一个傻瓜?
答案不言而喻。
我愿意。
2.
接下来的几天,忍足以试用新镜头为由几乎跑遍了大阪的各处名胜风景。我本就不是宅的属性,再加上对这座陌生城市所抱有的好奇,便乐意与他一路同行。
若非要再加上一点原因的话,那就是,和忍足在一起时的我会感到无比安心。他的笑容仿佛能柔化整座城池,令它对我这个外来的不速之客不再抗拒。
从大阪城出来,乘地铁直达忍足推荐的位于梅田伊势丹商城的丸福咖啡屋吃午餐。这家咖啡屋建于昭和九年,可以算得上是日本的传统老字号之一,不仅保留了日本传统的跪式服务,甚至连菜单都没有使用任何英文单词。不过门店倒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传统和式装修,而以拱形窗棱和落地玻璃作为基本框架,内部使用暖黄色灯光,颇有几分文艺复兴的气息。
想到咖啡,脑海中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迹部的影子。进入学生会后,我几乎每天都有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在浓郁的咖啡香气和高雅的瓦格纳古典音乐中陶冶自己不怎么高尚的情操。也曾在迹部的默许下品尝了一次原产于牙买加的纯正蓝山,不过迹部不屑以伴侣破坏咖啡香醇的观点令我不敢苟同,以至于我一直很好奇加了白糖和鲜奶的蓝山究竟是什么口味的。
“黑森林套餐,咖啡要拿铁。”合上MENU,忍足问我,“你呢?”
“提拉米苏和蓝山。”
服务生走后,忍足笑道,“受迹部的影响?天天闻蓝山的味道还没腻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话题落在迹部的身上,我忍不住多抱怨了两句,“其实我一直搞不懂迹部所谓的美学,一天到晚把华丽挂在嘴上,办公室却搞个小清新的MUJI风。”
忍足趁机再次向我重申这是迹部受他租住公寓的装潢风格影响的结果,被我鄙视地斜了一眼,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于从小生活在英国庄园里的迹部来说,那些在多数人眼里代表华丽的欧式和复古他肯定早就看腻了。再说日式的东西比较自然,你知道他的座右铭是什么么?”
“什么?”
“高贵不在血脉,而在心中。”
“怎么不用原版的德语说?高下立见啊。”我嘲笑他。
“你知道?”
“这句话就钉在我们班门口,你也知道迹部的王者定位。列强倾销商品,他倾销思想。”
“可是很有道理,不是么?”
“花体字写得的确不错。”
忍足失笑,眉眼间匿了几分玩味,“你好像对迹部挺有成见的?”
说实话,我和迹部的相处模式并不和谐。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问题。
自从他对我说了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我便一直对他心怀芥蒂。他所谓的“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足以说明一切。
从三年前的第一堂国语课,我站在讲台上用抄袭来的文字成功编织了一个谎言开始,就注定我一辈子都得活在一场自制的骗局里。
从那时我便知道,人不能轻易撒谎。随口说出的任一谎言,都意味着日后我们将需要用更多的谎圆说。谎言环环相扣,层层相嵌,断去一个环节便有可能全盘皆输。
万万没想到,迹部景吾的一句话,令这项持续了三年的浩瀚工程出现了裂痕。精细却井然有序的步骤被打乱,环与环之间出现了空白,不再紧密相扣,显得粗糙又丑陋。
对于习惯站在高处以君王的视角俯瞰一切的迹部而言,一切都是愚蠢可笑且微不足道的。但对我而言,他眼里那渺小又可悲的谎言就像一颗特质炸弹,我巴不得将它扔得远远的,哪怕炸掉整座城池都不足惜。事实却是,它一旦离手便会爆炸,届时我将是最壮烈的牺牲品。
见我沉默不语,忍足一哂,不再多言。他打开相机翻看已拍下的照片,不时将镜头对准我佯装抓拍。开始我还会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捂他的镜头,次数多了,便也懒得搭理他这一难得的孩子气的举动。
我放弃挣扎,在他的镜头下咧了咧嘴,“未来要成为医生的人却对摄影情有独钟,我是不是应该叹一声天意弄人?”
忍足盖上镜头盖,将相机放在一旁,转而摘下眼镜细心地擦拭起镜片,“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像岩井俊二那样的导演。”
“然后?”
“如你所见,没有然后。”忍足抬起眼,缺少镜片遮挡的双眸呈现出更为深邃的蓝色。他用和眼神一样平静的语气说,“这个梦想对我来说注定是奢侈的。风往哪儿吹,草往哪儿动。命运是风,我是草。就算反抗得遍体鳞伤,结局也不会改变。”
“原来你不想当医生啊。”
他戴起眼镜,笑了笑,“对我而言,决定我是否成为医生的永远不会是我的主观意愿。这就跟人要睡觉是一个道理。”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我沉默了一会儿,不怎么高明地转移了话题,“你……还是不戴眼镜更好一些。”
“很多人都这么说。”忍足毫不谦虚,并选择性无视了我鄙视的目光,“我不戴眼镜的话几乎和我堂弟一模一样,当然,单从五官的轮廓而言的话。”
“你的堂弟?”
“嗯,他叫谦也,忍足谦也。在大阪念书。”忍足揶揄道,“有机会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虽然谦也一直对姐弟恋很抵触。”
我狠狠白他一眼,正想告诉他我没兴趣,手机却铃声大作。我翻出手机,是直子的电话。自从除夜以后,我们便再没联系过,我昨晚还打算什么时候打电话问问她母亲的情况,没想到今天她就主动联系了我。
“もしもし?”
回应我的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我皱了皱眉,“……直子?”
“我在呢。”她迅速应了一声以示存在,然后深吸口气,似乎花了很大的勇气才将这句话说出口,“真言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一愣。
虽然直子常嚷嚷着让我请客,总爱在第二件半价这类特惠活动中占我的便宜,但如此正式地开口向我借钱却是史无前例的。尽管她的家庭条件不好,但她却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若不是被逼到绝境,她是绝对不会给我打这通电话的。
“藤原阿姨她……病得很严重吗?”
直子依旧没有说话。
我咬了咬牙,沉声道,“想让我借你钱又不告诉我具体情况,你讹我呢你。”考虑到直子现在的心情,我又无奈地放软了语气,“我们都认识三年了,还你瞒我瞒的,有意思吗。”
直子用一反往常的沉默与我对峙了很久,终于只是模棱两可地告诉我她的母亲正在住院治疗,需要一笔巨额的医疗费用。
“你们在哪个医院?”
说这话时,我已经收好背包站起了身,在她说完医院的名称和地址后,我便迅速挂了电话,对忍足说,“我得先走了,今天晚上我要赶到东京。”
忍足显然已从我刚才的话语中对事情的原委猜出了个大概,他问,“你朋友的亲属住在哪家医院?”
我疑惑地看了他几秒,还是乖顺地将那所医院的名字报给了他。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然后取出钱包站起身,“你等我结个账,我们一起去。”
“不用。”
“如果是这所医院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帮上点忙。”
“……什么意思?”
忍足召来服务生,他抽出钱包内的信用卡,平静地对我说,“别问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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