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她的那个人,与你的形貌毫无二致。”公子澈坐在窗边的竹椅上,眉宇间有深深的疲惫,只说“伤”她的人如何如何,那个“杀”字,却再难以出口。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内仍未掌灯,天绯的白衣在黑夜的阴影里凄清如鬼魅,整整两个时辰,他都只是抱着苏软的躯体,像尊毫无生命力的冰冷雕像,听见公子澈的话,才缓缓抬头,阴森而凝滞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些刀锋般的异样神色。
“与我……毫无二致?”许是因为长久的沉默,他的语声听起来低沉而嘶哑。
“连我都被已经被他蒙蔽,软儿却一眼便看出,那不是你。”公子澈说。
天绯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抄住了怀中女孩子的手臂。
那手臂一如往常般柔软。
而以人类的躯体来说,如果死去了数个时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柔软的。
公子澈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从竹椅上霍然起身。
“……我下午带来的那个人,还在外面么?”天绯问。
尽管心已经开始狂跳,但语声里却并不带半分温度。
刚才那一场失魂落魄,已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此刻,再不能被情绪所扰,忽略了不该忽略的东西,耽误了不该耽误的事情,从而错过让这丫头起死回生的机会。
似乎,那更像是他起死回生的机会。
“阿九。”公子澈转身向着窗外。
正在听墙角的阿九忙不迭地飞进来,看了看公子澈,又看了看天绯,回道:“这位公子带回来的那个,我已经着人看管起来了……看服色,倒应该是这王朝的皇室,但不知……咦?!”
最后那一声是因为天绯,阿九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原本冷凝如冰的妖魅男子小心翼翼地将三十六夫人放回床榻,然后当着自家公子的面,俯身在三十六夫人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等我。”天绯对苏软说,尽管她根本就听不到。
明辉太子被反锁在一间厢房里,待得倒还算安静,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下来,却仍然没有人搭理自己,便在一张美人榻上坐着冥想。
直到连门带锁都被人踹开。
“尊驾,孤能否知道……”话未说完,衣襟又被人揪住,提着向外面走。
他很想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从何说起,但对方显然并没有跟自己沟通的欲望,又或者,堂堂的太子殿下,王朝储君,在那个杀意凛冽、寒气四溢的妖人眼里,根本就连粪土都不如。
这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所以,在被人拎着,走出屋门的时候,他拼命抱住了外面的廊柱。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非得辱,至少也要辱得明白。
天绯的目光扫过来,让明辉太子的心肝都开始颤抖,但他却仍然如考拉熊一般,坚毅地,宁折不弯地,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将自己固定在那根柱子上。
“孤着实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阁下,至少,让孤死个明白。”他喘息着道。
“你没有得罪我。”天绯说。
明辉太子怔了怔,这好像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跟自己说话。
“那……”
“你的性命也许可以换来另一个人的性命,果真如此,你便可以活着。”
“如……如果换不来呢?”虽然很不想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嗫嚅着问了。
天绯看着他,忽然笑笑:“那你的兄弟,就有了做皇帝的机会。”
……
今夜的王都注定无眠,太子遭歹人挟持、太子妃受重伤的消息已震动朝野,皇帝下令封城,遣五千斥候于方圆八百里内逐户搜寻,并亲率卫队及三法司官员坐镇太子府,百官闻讯,也纷纷云集于此,一时间,王都城上下人心惶惶,太子府内外沸反盈天。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三更刚过,那挟持太子的妖人,竟又去而复返了。
天绯站在太子府正殿的屋脊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周遭森然环伺的铁弩和脚下密集如林的长戈,然后,凉凉望向不远处金甲拱卫之中,那一丛耀眼的明黄朱紫。
皇帝和一众大臣也在紧张地望向这里,目光中除了愤怒忧虑,更有不可思议的惊诧,只有一个人的神色异常淡漠,那便是站在皇帝身边的骁远王东方连城,他看上去好像更阴郁了些,一双眼睛却莫名地精光四射,较之以往的深沉内敛,似乎有些许不同,但天绯并未太过在意,此番,他不是来找他的。
“你的太子妃,哪去了?”将掌中的明辉太子提起来,在下面的一片惊呼怒喝声中,轻声问他。
有华丽的轻罗小轿从后园方向徐徐而来,穿过金甲长戈的军阵,在对面的玉阶前停住,轿帘掀开,一只纤细而优美的手伸出,不胜娇柔地扶住两侧随行的侍女,缓缓走出轿门。
天紫脸上的苍白并非矫饰,苏家庄园之外,她真的受了重创,只不过这次受伤的官方解释是,有歹人闯入太子府,强逼太子妃说出太子的去向,太子妃以弱质之躯,凛然无畏,直斥凶顽,歹人恼羞成怒,遂将其击伤。此事与太子被挟持的消息一同报入宫中,皇帝陛下感其节义,亲遣太医前来,皇后也亲手挑选上等药材补品赐予太子府,以示慰问。
甫一落轿,太子妃殿下便被对面殿宇上的情形惊得呆住了,不顾重伤在身,也忘了向皇帝施礼,径自挣脱侍女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向这边冲过来。
“你究竟是何人?太子乃国之储君,蒙上天眷顾,众神庇佑,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我劝你迷途知返,及早收手,万事尚可转圜,否则大错铸成,一切所欲所求之事,所牵所念之人,可就都万劫不复了!”
这一番劝诫掷地有声,足以被史官记录,但对于天绯,却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废话,只有那“万事尚可转圜”六个字,是他最想听到的,冷冷一笑:“你要我如何信你?”
“无论你所求为何,请先将太子放开,本宫愿做你的人质,人无信不立,只要太子无恙,本宫便舍了性命,也自会给你个交代!”
此言一出,玉阶上百官已不胜唏嘘,太子妃的父亲,当朝的宰相大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就连皇帝的眼神里也有了嘉许与感动之色——临危不乱,舍身救夫,感天动地,荡气回肠,这等奇女子成为未来的国母,实在是朝廷之幸,更是天下之幸!
然而只有天绯知道,她这几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带我出去,再做详谈。
抓着明辉太子的手松开,如鹰隼振翅,向着地面上俯冲而下,直入刀枪林立的军阵从中,长袖猎猎,扫开近处的几名侍卫,顺势将太子妃拦腰抄起,重又返回大殿房顶,劈胸揪住太子的前襟,飞身没入天际。
一切都快得超乎想象,殿前的数千禁军和四周的□□手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眼睁睁看着他们贤良淑德、忠贞节烈的太子妃殿下被那妖异得不像人的妖人强掳而去。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夫妻团聚了。
“追!”皇帝陛下咆哮。
“妖孽……妖孽啊……” 宰相大人目眦欲裂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嘶声喊出这几个字,便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玉阶上顿成一团乱麻。
暮云江边风冷云低,月色凄清,天紫在水畔绰约而立,片刻,便觉得身上有些凉了。
“如此简单的问题,也要想这许久么?”
天绯的语声比江风更冷,修长的手指已扼在明辉太子的后颈上,他提的那个问题,确实简单得很,简单到只有区区五个字。
——是不是天朗?
照常理,以天朗的体质,离开雪原几乎并无可能,人间的水土和温度不出半日便能让他有来无回,然而这世上终究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况且那个家伙身上,几时又有“常理”二字?
惟妙惟肖地变成他的样子,以离魂之术掳去苏软的魂魄,这样的事情除了天朗,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
只是那小子又何以能离开雪狐王宫呢?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家伙,身边但凡有个像样的帮手,也决计不会找他……”天紫忽然一声轻叹。
原是想将天绯调开,让天朗去毁掉异世之心的,从午后等到日落,也不见有回应,却仍能感觉得到异世之心的存在,起初还以为他失了手,此刻才断定,他必然只是用了离魂之术,并未真的取那丫头的性命,而现在,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
“他在哪?”天绯问。
“我不知道。”天紫摇了摇头。
钳住明辉太子后颈的手指骤然发力,明辉太子咬着牙忍了忍,没忍住,痛苦地喊出声来。
天紫霍然回身,蹙了眉望着天绯,目光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幽怨,良久才苦苦一笑:“事到如今,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再信了?”
“他在哪?”仍是那个问题,语声中甚至有几分月明风清的味道,指间却响起骨骼纠错的声音,明辉太子的惨叫也愈发凄厉。
“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个人?”天紫幽幽道,“我眷恋的,不过是人间万象、世事繁华而已,即便不在王都,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即便不是这个人,也可以是其他人,只要我想,便总有办法过我喜欢的日子,你想用他来要挟我,分量未免不够。”
她的声音缓慢而柔婉,却如同朔风般寒冷,明辉太子忽然不再喊叫,惨白着一张脸,艰难地抬头看她,眼神既有诧异和绝望,更有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之色。
天绯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真的?”
明辉太子的双脚蓦地便离开地面,这情景熟悉得让他想哭,难道弄断别人脖子这种事也会上瘾,而自己又到底得罪了谁?
全部体重都压迫到握在别人掌中的那脆弱得可怜的受力点上,由后颈到腰际,整个脊椎成了一个痛苦的弓形,所有骨节都在相互挤压错位,似乎过不了多久,什么地方就会断了。
他打赌,只要那妖孽的手指上再多用半点力气,第一处断的肯定是脖子。
“住手!”天紫脸色苍白地厉喝出声。
“天朗,在哪?”
“……在鲲州。”像是急怒攻心,天紫剧烈地咳嗽起来,有血丝沿嘴角飘然而下,整个人也摇摇欲倒。
天绯松手,任掌中颓然摔落的身躯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鲲州何处?”
“我不知道,天朗根本就没有再回来过,我只能感觉得出,他还在鲲州。”拿出块帕子,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然后,将那染了颜色的雪白丝绢扬手丢在夜风里。
“……你如何感觉到他?”天绯问,越来越觉得,她有太多的事情自己一无所知。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与你无关,与你的小丫头也无关。”抚着心口,忽然又是笑靥如花,“与其将力气浪费在我这里,还不如现在就去找你的心尖子,她虽有颗异世之心,却终究只是人类,可不像你,离魂之后能撑上七七四十九日……”
“……好好做你的太子妃吧……但愿,这是你最后一次插手此事。”望着她,眼神疏离而深邃,像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又像在看一个以后永远也不会再见的人,然后 ,转身便要离开。
“值得么?”天紫在他身后问。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叫住他,只是看着他越走越远,忽然便觉得寂寞,觉得意气难平。
“什么?”天绯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她是卑微而无能的人类,一生长不过百年,青春就更是少得可怜,弹指之间,青丝便成白头,到最后,你会看着她变老,变得鸡皮鹤发,丑陋不堪,根本就无法与你匹配,你会看着她死去,什么都挽不回,也什么都留不住……天绯,值得么?”似乎在嘲谑着什么,但更像在求证着什么,语声竟是微微颤抖的,全没有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淡定和妖娆。
……
“……值得。”
月亮落下去,江雾渐浓,打湿了天紫的裙袖。然而她却似浑然不觉,只孤单地站在一片荒烟蔓草之间,听着暮云江泠泠的水声,良久,唇边才勾出一抹凄冷的笑意。
“他说……值得……”喃喃自语,那笑意也渐渐放大,像是想起什么特别滑稽的事情,忽然便笑得难以自持,“他说……值得呢……”
“你后悔了?”身旁,有人问。
明辉太子不知何时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此刻正盘膝坐在那里,袍袖不整,发丝凌乱,左臂也似乎摔得脱了臼,略动动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但表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抬头望向天紫,眼神看不出冷暖和喜怒。
“你说……什么?”天紫怔了怔,不再笑得那样疯狂。
“你已经是王朝的太子妃,现在后悔,实在有些晚了。”艰难起身,抚着左臂,踉踉跄跄地走到她面前来,“孤今天很累,我们回去吧。”
天紫看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困惑:“我早已不是云姗。”
“孤知道。”
“我甚至连你的同类都不是。”
“孤……也知道。”
“我在,你也许会有麻烦,甚至有性命之虞。”
“孤已经领教过多次了。”明辉太子苦笑。
“我说过,我眷恋的,不过是人间万象、世事繁华而已,即便不在王都,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即便不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这些,都是真的。”
“……那便趁着你还在王都,而我也还没有换成其他人,跟我回去吧……”
……
与那男人相互搀扶着离开的时候,天紫回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的是什么。
暮云江在夜色中奔流不息,许多过往,也如那江水般潋滟而东,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情得很,也无趣得很,然而,这便是人间,这,便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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