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升,一道暖阳透窗,明晃晃地打在陈氏的脸上,照得她脸上的细纹道道分明,黄氏的问话,莫名就让她不安,连着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点惶惑。
她忐忑道:“还不曾相看人家。”
黄氏皱眉,轻斥:“你这个做娘的怎半点也没放心上,一年大一年的,早该做下打算。婚嫁大事,寻寻摸摸,都不知几时能寻到合适的。这一穷二白的人家能不能许?那些个面上光的堪不堪嫁?不求配个高门大户家的小郎君,眉眼总要周正些,这一肩高一肩低的,如何能配?”
“真有可心可意的,两家都愿意了,又要合八字、定亲、挑日子,这一年内有没有吉日又两知。等真的定下,各样嫁妆也要备起来,零零碎碎的,家中再没家私,新衣裳总要一身,新被褥总要一床,面盆脚盆也得寻木匠新箍来……”黄氏件件细数开,然后问陈氏,“你只说看看,里头有多少事?别一日拖一日,倒把叶娘耽误了。”
陈氏一提及嫁女,心中万分不舍,百般没味,既舍不得将叶娘许人,又怕误她终身,勉强道:“我总惦着叶娘还小,她过秋后才生的……”
余氏坐那捏着一个桔子,心里大为没趣,欲待不听不管,又撒不开手,直把那桔子捏得骨肉脱皮,这才打断陈氏道:“再不舍也该留心了,小姑可有想过许个什么样的人家?”
陈氏默默摇了下头。
余氏气得笑起来:“三娘,不是我这个二嫂嫂拿架子说你,你家叶娘,十相俱全那是夸嘴,可在这沿河几村也算得出挑,她明岁及笄,你这个做亲娘的,肚里怎一点成算也没有?”
陈氏涨红了脸,又酸又涩道:“我也不敢求别的,人好可靠便好。”想想补上一句,“也别隔山隔水,一年半载都不得回转,半点消息都不得。”
停了一歇,又添上一些:“不图人家如何富贵,也别精穷,嘴里没食,身上少衣。”低头寻思,似还有疏落,道,“最好婆母妯娌和气些。”
末了发愁道:“别的再不敢想得深远。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来说亲的自然都是挑拣了好话说,要是错听了半点,就是害叶娘一辈子,我一想到这,心里就发慌,恨不得叶娘年年都丁点大,不教她远离才好。”
“依你这般说,家里的儿郎不必娶亲、女儿不必出嫁了?”黄氏叹口气,苦口婆心道,“三娘,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也应当立起来,既有了主意,也得张口,总这般软面条似的,如何是好?”
陈氏被说得无地自容,有心想要辩解几句,又找不出词来,半晌才挤出一句:“家里有婆母做主呢。”
黄氏倒噎一口气,瞪了陈氏一眼,恨声道:“你呀……”
余氏拖椅子靠过来,悄声问道:“叶娘的事,你婆母是个什么章程?”
陈氏苦涩地摇了下头:“婆母多的话没有,只说叶娘的事,得她点头才算。”
黄氏吐出一口心头的浊气,道:“她是做嬢嬢的,也当她点头,只我怎么就心头不顺气。 ”伸指一推阿萁的头,嗔怪道,“你家嬢嬢真是个老刁婆,样样她出头,事事她做主,你爹你娘连个屁都不敢放。”
阿萁干笑几声,不敢硬犟 ,装傻道:“嬢嬢又没冻着我、饿着我,余的我也不管。”
说得黄氏、余氏都笑了,二人道:“纵是你要管,小人家家的,哪个听你调遣。”
阿萁羞得捂住脸靠在黄氏身上偷笑,陈氏陪着笑,心里却有点不解:怎么萁娘在外婆家反倒不比在自家老成。
黄氏目光微闪,明知问陈氏跟问墙角的水缸没啥差别,罢休又不甘心,顿了顿,问道:“你看你侄儿茂林如何?”
陈氏坐那心思一动,点头道:“侄儿自是好的。”
余氏暗暗撇了一下嘴,鼻中好悬没发出嗤声,翻下眼皮恶狠狠塞了一瓣桔子在嘴里。
黄氏见陈氏附和,心里拢着一团火:“我寻思来寻思去,再没比叶娘与茂林更合适的,一个是我手心肉,一个是我手背肉,合在一块才算齐全。”她动了动屁股,往外挪了挪,倾身跟陈氏道,“自家人的脾气,哪个你不知晓?你大兄是个大方的,你大嫂嫂也和气,你二兄和你二嫂嫂从来与你投缘,哪个都不会亏了叶娘。哪怕退一万步,还有我和你阿爹看顾着呢,自己外孙女,哪有不偏疼的?”
陈氏点了一下头,她本就有这么个念头,只是在家中不敢提。
黄氏又笑道:“你侄儿满月你还抱过呢,小时生得肥壮,如今大了,性情敦厚,鲜少与人红脸生气,他爹都不及他四平八稳,文章虽没读出个前程来,可也能写能算,不敢夸口说他日后定有出息,却是个可依托终身的。”
陈氏又点了一下头,大为赞同。
阿萁回忆了一下大表兄陈茂林的眉目,白净温和,打眼也确实稳妥,说话行事不急不躁,恰似那一碗放得得半温的米粥,半稠不稀,不冷不烫,却也品不出别的味来。
黄氏提起孙子,根根眉毛都带着笑意,道:“你侄儿性子稳,叶娘性子软,这二人凑一对,真是泥和了水,拌嘴都拌不起来。”
陈氏露出一个舒缓又自得的笑,道:“叶娘温善,从不与人拌嘴,倒是我家萁娘和豆娘性子差一些。”
黄氏又将阿萁搂进怀里:“我这俩外孙女还小呢,哪禁得你嫌她们。我们娘俩说句掏心的话,也不怕你背地里生气,叶娘的性子十成里九成随了你,稍嫌软了一些。我就怕她将来婆家强横,由着婆母、妯娌捏扁搓圆,愁得我白发都多生了一把。也是天定的缘份,叶娘和茂林,这年岁、脾气都恰恰相对,又是姑表兄妹,寻遍十里八村都寻不出比他们更合意的。”
余氏听到这抬起半边眉毛,借着吃桔子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一并咽进了肚中。
什么年岁、脾性、亲上亲……陈家还有一个合适的外孙女呢!比叶娘大一岁,脾性也没差到哪去,同样和陈茂林是姑表兄妹,真要照拂,那位家中生计更艰难,更值得照拂呢。黄氏和徐氏却是半点想头都不曾有过,还不是为着她那个爹是念书念糊涂了的,家中抠遍墙缝、扫遍床底都搜罗不出半吊钱来。
陈氏本就有意,黄氏一席话下来,心里已经千肯万肯,只是畏惧施老娘如虎,不敢开口许下叶娘的亲事,况且,又不曾知会施进,她一个人焉敢定下主意。
“我……回去问问我婆母。”陈氏吞吞吐吐道。
黄氏满腔火热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有些不大高兴道:“问问也是应当,只盼她也为我外孙女好。”
余氏拿衣袖擦了擦嘴角,小心擦去冒出来的幸灾乐祸。真当是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还是欠了一捶子。余氏只感这些日子受的鸟气都快随风消散了,乐归乐,笑归笑,到底是自家事,一个是侄儿,一个是外甥女,不管婚事成不成,她都盼着他们好。记起一节,余氏有点忧心地问陈氏:“叶娘生得可人,你婆母可有盼着叶娘进高门大户、富贵人家?”
陈氏和阿萁都被这话惊得心头一跳,陈氏脸都白了,强撑着道:“……先前没听婆母漏出这样的话影。”
黄氏恨铁不成钢,狠瞪了陈氏一眼,寻思了一番,正色道:“你婆母性子实是惹人生厌,手上小气,嘴上刻薄,我不喜归不喜,但还要说她是个明白人。她也是心气高的,将来你生了小郎君,她必要送去学文章,上头有个做妾的姊姊哪里有好名声。”
陈氏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阿娘说得的是,婆母长日念叨着得了小儿郎,要送去读书考功名。”
黄氏暗地瞪了一眼余氏,对陈氏道:“茂林和叶娘的事,你记心里。”
陈氏被无端一下,倒添了几分急迫,明知余氏的那名问话没边没影,她还是通难掩心惊肉跳,应承道:“我回转家里便跟婆母细说。”
黄氏满意,点头笑了。
余氏多问了一句话,招来黄氏的几记白眼,强笑着出主意,道:“这事也当跟姑丈说提一嘴。”
黄氏道:“这是应当的。”
余氏又笑:“公公领着他们姊夫郎舅一道吃酒,不如再把茂林叫上,也好叫姑丈心里有数,他以后的女婿是个什么品性。”
黄氏拍腿夸道:“你说一箩筐的话都不及这一句有用。”又低声笑道,“咱也别声张,只当茂林这个做内侄的,陪他姑丈一道吃酒。”
余氏笑得热络:“先与大伯兄吱个声,好让他兜个底。”
黄氏大乐,连声道:“是极是极。”
余氏拍拍围裙站起身,笑道:“婆母和小姑再说话,我去喊了茂林,再与大伯兄偷个声。”
黄氏急声催道:“你快去。”又笑着叮嘱,“少呕些气,也给你大嫂搭把手,里里外外的好些张罗,淑兰才多大,能顶什么事。”
余氏半真半假抱怨:“就怕大嫂嫌我烧火不旺、做菜费油。”
阿萁飞快地寻思了一会,跳下床,小跑着拉住余氏的手,扬起笑脸道:“外婆、阿娘,我与二舅母一道去。”
黄氏当她小孩心性,不耐久坐听她们絮叨,笑着道:“可是坐烦了?去吧,也别缠着你舅母,与你兄弟姊妹一道玩。”
阿萁面上脆声应了,心下却是胆大包天,仗着年小,想去看看表兄陈茂林,究竟是个什么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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