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赋税

小说:以农为本(农) 作者:黄姜
    第二天一早,姜双五依言挑了一担水去黄豆田里浇灌了,回来后说起那些黄豆,说是不像将要枯死的样子,周翠娘和姜秾也没多想,就把这事随便搁到了脑后去。

    种下去半斤黄豆罢了,即使有收成,也就只那么些。像黄豆这类杂粮,之所以每样都会种上一两分地的,不过是种来调换口味、增添桌上菜色,何时想吃了自家就有。若真绝收,也不过是不尝那个味儿而已。

    不过最主要的是,没时间和心思去想其他,因为三两天空闲一晃就过去,田里麦子眼看成熟,要去抢收麦子了!

    前些天吧,村里农人抻直脖颈盼下雨,现在却又盼老天晴着脸,盼着在麦子收割回来、脱粒晒干之前,一滴雨都不落!

    抢收粮食的时候,全家人都披挂上阵,没有一个能闲的,便是不能帮忙也不能添乱。

    姜双五和周翠娘夫妻两,自不必说,田里麦子全靠他们了,到时顶着大太阳,咧嘴咬牙都要坚持到收完麦子!

    至于身体年龄九岁的姜秾,以及三岁小豆丁的姜金,夫妻两把这对儿女看得重,嘴里说着:本来也帮不上正经忙,跑前跑后还跟着裹乱!但不过是不舍得女儿去受那份累,于是就让姐弟两乖乖呆在家,大的照看小的,顾好他们自个儿,再顺便在家守着院子里晾晒的麦子,驱赶飞来啄食的鸟雀。

    这样的安排,与之前并无大不同,姜秾依旧像平常一样,洒扫卫生、浣洗衣服,以及煮麦粉糊糊和照顾弟弟,顺带看守院子里收回来晾晒的麦子。

    放眼望去,包围在村子周围的层叠梯田里,风吹麦浪一片金黄,收麦的农人星星点点的缀在其中……

    然而,这一派‘丰收’场景,也仅仅是看上去恬淡写意,令人心中觉得充实喜悦罢了。身在其中的农人,方才深知其中的劳累与艰辛。

    尤其是今夏麦子的收成,村民们虽然早已心底有数,可如今确认果真歉收了,舌尖便泛起阵阵苦意,未来一年里日子要过得紧巴巴了啊。

    在姜家收割了两天麦子后,给夏婶送药回来后又立即出门去的夏五斤,这才回村。不过就夏家那约莫两亩的田地,也花不了几天功夫。

    夏五斤穿过田间小道,一路走来回答着路边麦田里三两村人的问话。之所以与他说话的人少,一是村民心底为收成发愁,没那心情去与人热情寒暄;二是夏五斤的名声在村里算不上好,不为难他也就是了,与他热情相处?是不太可能的了。

    “五斤回村啦?这一趟出去可还好?”路边田里一个精瘦汉子,见到夏五斤经过,随意一问。

    夏五斤形态松垮,不过也算认真地回道:“嗯,回来啦,我是在外面跑惯了的,这趟出去也还好。”

    又向村里走近一截,路边田里就有一妇女尖声细气地:“哟,五斤回来啦!”

    “哟,婶儿在收麦子啊!怎么样,这茬收成如何?”夏五斤也拖着调子,装腔作势反问道。

    妇女心口一哽,“嗨哟,可不是嘛,赶着在收麦子呢!前段时间旱到了,这茬麦子收成不如意啊,不过我今早从你家麦田里经过时,发现你家麦子怎么全是秕子呢?”

    夏五斤是脸皮多厚的一人?“嗨哟,我这么年幼一小子,力气小种田是不行的,如果靠田里庄稼过活,我和我娘两个人怕是早就饿死了!索性也就不管田里收成了,收多收少随缘罢。自然不能像婶儿家的麦子,有这样……的收成的!”

    夏五斤扬着下巴,像只公鸡似的一步一抖地走了,颇为斗志昂然。

    妇女:“……”

    夏五斤回到家,却没在家里看见他阿娘。

    不用想也知道她应该是身体好些了,于是就下地收麦子去了。皱眉撇撇嘴,出了屋趴到自家院子的篱笆墙上,对隔壁院子里正坐在柚子树下乘凉,兼看守麦子的姜秾出声喊道:

    “秾妹子哟!”

    姜秾听到声音,看向出声呼喊之人。

    夏五斤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笑出一口大白牙,“秾妹子看见我阿娘了吗?她没在家呢!”

    姜秾不想被太阳烤晒,依旧稳稳地坐在树荫下,提高声音回道:“夏婶下地收麦子去了,就在山脚紧挨着我们家的那块麦田里。”

    夏婶病后初愈就下地劳作,而且她本来就是病病殃殃的身体,在她看来夏婶应该是要静养的。

    但在眼下这农耕社会,农民们都不好过,社会整体发达程度远远不比后世,人民自然就活得艰难些,否则就活不下去。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她以前的标准去衡量了。

    夏五斤立即想到,他娘在与姜家麦田紧挨着的麦田收割麦子,若是哪里有个不对,姜家叔婶还能看顾着些。

    又问:“是你劝我阿娘去那块麦田收麦的吗?”

    夏五斤所问问题的答案无关紧要,隔得又远,她热得没力提声回答,就连‘嗯’一句都懒得出声了,直接转回头,依旧靠到树干上,来一个心静自然凉。

    以前有空调还不觉得,直到现在姜秾才发现,她是怕热的。就算躲在树荫下,也觉得整个人怏怏的,不想多说话。

    就连那个在大太阳底下爬来爬去的小豆丁,她都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与他讲道理了,任他满地爬!

    夏五斤也不计较姜秾的不搭理,进到院中小灶屋里,灌下一肚子凉水解了渴,就出门往自家位于山脚的那块麦田慢悠悠地踱去。

    没过一会儿,姜双五就挑着两大捆麦子回来了。

    收麦子是一桩辛苦活,虽然弯腰用镰刀收割麦秆那活也不轻松,不过一趟一趟地往回挑每担一百多斤的麦子,这长时间的负重体力活,更不轻松!所以姜双五就让周翠娘在地里割麦子,他来往家挑运。

    姜秾热得不想说话,姜双五累得没多余力气说话,加上两人又都不是话多的人,于是姜秾看到姜双五挑着两大捆麦子回来时,也没去说‘阿爹辛苦’之类的话,只利落地起身走出树荫,去小灶屋端出来一碗尚且温热的凉白开,在水里她加了很小一撮盐。

    刚卸下肩上担子直起腰,就看见女儿端了一碗水站在旁边,姜双五一张大汗直淌的黝黑脸上,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局促拘谨笑容,同样没说什么,只接过碗就‘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了!

    喝完咂摸咂摸,水里似乎有些咸味……

    姜秾:“放了丁点盐,喝了更有力气。”

    女儿说放了盐的水,喝了会更有力气,姜双五是信的。以前有没钱吃盐的时候,就感觉整个人软趴趴的提不起精神,等吃上盐之后,就明显感觉身上有劲了。

    “去装上一罐,我给你阿娘带去。”带去的凉水还没喝完,但这盐水又不一样。

    姜秾‘嗯’了一声,回身就准备去用瓦罐子装水,接着又听身后的姜双五说:“多装一些,一罐子装满吧,也给你夏婶喝一口。”

    “哦,好。”

    姜秾应下,去小灶屋里找了个常用的干净瓦罐,加了少量盐的凉白开全倒完了,刚好就是一满罐子,递给姜双五带去了田里。

    ……

    姜双五和周翠娘夫妻两,起早摸黑一刻也不敢歇,这样收割了五天,才终于将七八亩地的麦子,全都收割回了家,让夫妻两整个人都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一层皮,是写实说法,并不是夸张修辞。

    姜秾亲眼目睹,姜双五光着的膀子和露出的脖颈上,晒掉下来一层又一层皮。

    洗衣服时,还发现姜双五穿的褂子的肩膀位置,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可见在褂子遮盖下的肩膀,是何种被磨得青红出血的惨象。

    而周翠娘虽没像姜双五一样,做肩挑背扛的重体力活,可长时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弯腰割麦,也并不轻松。

    那几天夜里睡觉时,即便夫妻两的卧房,与姜秾的卧房在中间隔了一个客厅,她都能隐约听见周翠娘的呻|吟声。

    周翠娘多要强的一个人,要不是实在腰酸背痛得厉害,她绝不会夜里痛呼出声的。

    懵懂小孩子确实心大,晚上一躺下就能睡得鼾声呼呼,但姜秾的内里可不是小孩子,一天又一天见到两人的劳累样子后,她向来追求的睡眠效率和质量,就持续走低。

    入夜睡下之后,姜秾的脑袋里都还在琢磨,推演一些措施的可行性,演练实施步骤和注意事项……

    在小麦脱粒时,连枷’啪啪‘拍打声中,在筛选秕子时,扇风车’呼呼‘声和灰尘里,姜秾终于琢磨出了第二版计划。

    放在第一位的,依旧是调配沤制有机肥,第二重要的仍是培育良种,这都没有变。

    沤制有机肥,比之培育良种,虽然见效稍微要快一些,但都属于救不了近火的‘远水’,而这两者又都是极为重要的‘远水’,绝不可懈怠或放弃。

    在此同时,当务之急便是能较快地弄来银钱或粮食,渡过眼前可见的困境,确保能撑到‘远水’输来的时候。

    要搞来快钱啊。

    ……

    “唉,明年开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啊……”周翠娘借着傍晚天边的霞光,手上缝补着一件姜双五磨破了肩膀的褂子,叹气道。

    姜双五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柚子树下,黝黑的脸虽不太看得清神情,可从他佝偻的背和不知看向何方的呆滞眼神,也能窥出他心中的七八分愁苦。

    自家这口子锯嘴葫芦的性子,周翠娘再清楚不过,也不在意他没有搭理她,继续盘算道:

    “六月必须交齐‘夏税’,这是就在眼前了啊!‘上田亩税六升,下田亩税四升’,我们村都是开荒来的下等田,亩税是四升。

    我们家十亩地,就要交四十升麦子,今年麦子受了旱颗粒不饱满,四十升不够,再算上‘损耗’,夏税怕是得要五十升麦子起步。

    又有冬月前必须交齐的‘秋税’,‘上田亩税五升,下田亩税三升’,秋税我们就要交三十升麦子,不过同样要把秕麦和‘损耗’考虑进去,备上四十升才保险。”

    一升麦子换算后约等于三斤,姜家的田地是下等田,夏税下田亩税四升,考虑到秕卖和‘损耗’,姜家的夏税实际上亩税为五升麦,换算下来每亩约为十五斤麦。那么总共十亩地,夏税就要交一百五十斤麦子。

    同理,秋税下田亩税三升,但实际上亩税能有四升麦,换算下来约为每亩十二斤麦。那么十亩地,秋税就要共交一百二十斤麦子。

    仅仅是夏税和秋税此‘两税’,一年就要交二百七十斤麦子。

    既然姜家垦荒来的田被县衙认定为下等田,亩产量可想而知不会和上等良田相同。

    姜家一共十亩地,有两亩在轮作休耕,剩下八亩才种着小麦。小麦灌浆期又遇上干旱,虽然抢救了部分,但原本能亩产近两百斤的,今年亩产只有一百二三十斤。

    八亩地的收成,一共就一千斤左右,交掉二百七十斤的夏秋‘两税’之后,就只剩八百二三十斤了。

    周翠娘接着盘算:“再卖掉十六七升麦子,用来纳‘户税’。”

    哦对,除了夏秋两税的土地税(田赋)外,还有以人丁和财产做依据,定下户等,然后根据户等来交纳的人口税(户税)。温宁村是逃荒难民聚集而成的村落,县衙给全村都定的是‘下户’,下等户每年每户纳五钱银子的户税。

    麦子一般三十文钱一升,五钱银子即五百文,那就要卖约十七升(即五十来斤麦子),才足够纳交户税的。

    如此,再减去五十斤麦子的户税,还剩下七百七八十斤麦子。

    哦还有,土地税(田赋)和人口税(户税)这两税的正税之外,又还有杂税。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没有定数,说收就要收,未来一年里是否要额外交杂税、又要交多少,还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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