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并非大富大贵,但苏小鼎被养得极其精细。她二十岁之前,不知道什么叫憋屈,更不晓得何为克制。
苏建忠就她一个独生的女儿,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他带得更多。亲自喂她,洗她,扶着她走出第一步,又听着她发出第一个爸的音节。他觉得反正没儿子,不必要存钱买房,挣多少全给女儿花了。最漂亮的衣服,最好的玩具,想去哪个游乐园就去哪个游乐园。待她大了点儿,他带了许多徒弟,宠爱她的人里便多了许多师兄。
百依百顺有点夸张,但九十九顺肯定是有的。
吃自不必说,主要是感情上的纵容。
妈妈许多次责斥,“老苏,你把她宠成那样了,以后怎么过日子呢?”
“有啥?有啥?不就娇点儿,嘴巴刁点儿么?”
何止是娇一点?要零花钱了,苏建忠的工资卡直接拿去取,爱取多少取多少;要吃好吃的了,说一声,不管天南海北,一两天内总是能有的;想去哪儿了,随便点一个师兄,肯定欢欢喜喜跟着去当苦劳力。后厨对别人是重地,对苏小鼎却是无人之境。她来去自由不说,还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以上只是基本,但凡苏小鼎不顺心了,总是别人的错,得哄。
譬如说自行车,苏小鼎会骑,但大多数时候都被载的;更重要的是,骑车的人必须选好路,坑洼不平的这种绝对不行。苏小鼎被颠得屁股痛,那是大事,不是哄就能哄得好的。
此刻,二十八的苏小鼎被石板路颠得生不如死,屁股痛得无以复加。
她面无表情地将车靠路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方骏是一神人,督促她上楼把漂亮的裙子的高跟鞋换成运动装和运动鞋。他似乎极不懂看人脸色,更不晓得啥叫分寸。她换了衣服下楼,他直接丢下一句,“跟我后面。”
去哪儿,干什么,有什么目的,通没说。
一路吭哧吭哧地骑,从南边商业区骑到北边的老城区。
平城千年建城历史,分了老城区和新城区。老城区清一色的砖瓦建筑,石板街面,甚至有些老店面还是木板拼镶的门。虽然被打造成特色旅游区,但为了保护历史风貌,修旧如旧。也就是说,街该石板路的还是石板路,膈人。
首先遭殃的就是苏小鼎的屁股。
“不骑了。”她对回转来的方骏道。
方骏将车停她前面,盯着她汗湿的额头和刘海,“累了?”
何止累?还渴,痛,憋屈,愤怒。
她没回答,只管擦汗。也顾不得车和形象,将它们全丢街面上,自己坐街边台阶休息。
方骏也丢下车,环视一下四周,道,“你等我一下。”
走了。
苏小鼎坐着发呆,身边偶尔一个行人,令她不懂为什么自己身在此处。
方骏回来得蛮快的,一手拎了几瓶矿泉水,一手端着一份凉皮。幸好这是在闹市区荒唐,否则连吃的喝的都没有。
她先拿水,有点嫌弃道,“不是冰的呀?”
七八月的傍晚,正是最热的时候,闷头蹬个把小时自行车。居然连冰水都舍不得?
“这个时候喝冰的不好。”方骏一屁股坐她身边,开了另一瓶水,“要不吃点凉皮?这一家的还不错——”
确实很不错,白白Q弹的皮,红色的辣椒油,带着醋的酸香味儿。
苏小鼎也不客气,先喝小半瓶水,再吃凉皮。
方骏看着她,“你体力不行。”
真是会不会说话呀?要不看在他是领导的份上,她能把凉皮扣他头上去。
“也没关系,以后多练练就行了。”
还是别了,想滚床单就直说,别这样折腾人了行不?没见过这么抠门的潜规则,不说大餐了,连便饭也没有。一碗凉皮几块钱?十块也没有吧?她苏小鼎居然连十块钱也不值?
她有些恼怒地大口吃凉皮,纵然醋稍微放多了点儿也不在乎了。
“咱们休息一会儿,绕这一片转一圈就回去。”方骏看一下时间,“差不多一个小时,正好赶宵夜。”
“免了。”她拒绝,“我现在全身上下都在造反。”
“多久没运动过了?”
多久?应该问多少年。自从大学毕业后,一头扎入社会的海洋,天天忙着应付客户和方案,睡觉的时间都嫌少,哪儿还能运动?
苏小鼎没回答,三两口把凉皮吃完,没顾得上形象。吃完后要把纸碗丢垃圾桶,试图站起来失败,小腿直抽抽。方骏一把将她按下去,抽走碗筷,“我来。”
她叹口气,“我这胳膊腿,经不起折腾。”
方骏丢好垃圾,又坐她身边,“干婚庆几年了?”
她伸出右手,纤细的手指一个个屈下去,“四年多。”
方骏两手合十,“觉得这个有意思?”
居然进入了朋友间的闲聊模式?
苏小鼎拿起水瓶喝了一口,眼睛却一直盯着方骏。俊朗的五官,看起来蛮优雅的气质,无论家世背景还是收入都很能拿得出手。她咽下水,慢慢道,“新兴行业,发展潜力大。挣钱的同时还能观察人间百态,太有意思了。”
“没想过改行?”
改行?她眨眼,“你想干啥?给我介绍工作?是不是酒店的事情很不好处理,我要倒霉了?还是你们要拿我杀鸡儆猴?”
“出来玩,聊点轻松的。”
贱人。
生死存亡的关头,让人陪着玩就算了,居然还要求轻松?谁TM能轻松得起来?
苏小鼎再喝一口水,用力捏着水瓶,塑料壳响得乱七八糟,如同她的心情。方骏不按套路出牌,打乱了她的计划。她眼睛有点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的道旁树,密密实实的树冠挡住了夕阳的光芒,能看见一些小虫子乱飞。她挥舞了两三下赶虫子,重新提起精神,“你呢?你怎么跑来干酒店了?”
太年轻,职位太高,摆明了空降兵,没人会喜欢的。
“纯粹帮忙。”方骏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小瓶子,对着苏小鼎的小腿喷了两三下。她的脚踝和小腿之间的弧线很完美,更漂亮的是白皙的皮肤。因被虫子叮咬,她随手抓挠过,几条红痕浮在上面,有点扎眼。
清淡的药草香味儿,薄荷的清凉感。
苏小鼎吸了吸鼻子,“这什么味儿?有点好闻。”
“自己弄的,你要喜欢送你了。”他将瓶子塞给她。
沉甸甸的白瓷,瓶嘴儿上还残留着淡绿色的液体。居然自己弄?她有点好奇了,“你正业到底是啥?干酒店是帮忙,那做这些又是什么?”
“兴趣。”方骏道,“闲了随便玩玩。”
苏小鼎眉头扬得高高的,所以,她也是他闲了随便玩玩了?她把玩了一会儿白瓷瓶,等到小腿肌肉松弛下来,起身去推自行车。也没理睬他之前的路程计划,直接道,“这次该你跟我走了。”
毫不犹豫地原路返回。
方骏这怪人,也没说什么,沉默地跟在她后面。
抵达店门口,苏小鼎将自行车规整在路边。她一手捏手机,一手捏白瓷瓶,犹豫着是说再见还是邀请他上楼。
方骏也将车停好,站在她身边摸出车钥匙。他按了一下,不远处想起车锁开的声音。他问,“要不要去吃卤菜?千张那边的店。”
苏小鼎知道千张,老板姓张,以卤菜著称。总店开在南城城郊,专营各种卤菜和冷盘,最绝的是卤肥肠。肠子软烂,里面一包油脂,一点也不腻人。夏天是旺季,去晚了排不上号,这个点已经有点晚了。她发现,他极爱邀请她吃饭,仿佛这事最重要。
“不想。”她拒绝,“连续吃了好几天晚上的大餐,今天不吃了,得清肠胃。”
“不吃也不行。”他说,“家里有黄瓜的话,弄个汁喝。消暑去热,也——”
她就有点烦他了,怎么这么墨迹呢?
方骏注意到她的情绪,立刻闭嘴。他笑一下,甩甩车钥匙,“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儿我再来找你,今天还没把老城逛完。”
还来?
苏小鼎马上道,“我明天有安排。”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什么安排?和路天平约会?”
是,确实也只有这个借口了。
她咬牙,“对。”
“我个人认为,你应该让生活简单一些。”方骏道,“譬如说酒店保证金,不必急躁,时候到了该退就能退;譬如说日常人际来往,松弛一点会更好。如果路天平愿意,我不介意三人约会。”
三人约会?
苏小鼎扬眉看着他,有些挑衅,这不太符合伦常吧?方骏则十分平淡,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迈过路上的一片落叶。她顿了一下,仔细体味一会儿掌握主动的滋味,道,“方骏,你对我有意思?”
用保证金吊着她,不就是想占个便宜吗?你TM倒是说啊!
方骏冲她笑一下,没承认但也没否认。他道,“今天的约会,你好像有点紧张。”
约会个鸟,骑自行车也能算?
“你要怕我的话,多一个路天平来也无所谓。”
苏小鼎觉得自己很多年后都会记得这天,二零一九年八月二十三。
天气炎热,心绪浮躁。
方骏,是个变态。
然而两人都坐上了牌桌,他在加码,挑衅地问她跟不跟。如果不跟,就要增加玩家。
她决定跟,因为不能输。于是道,“他那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是陪你更重要。”
方骏笑得更开心了。装啊,继续装,看你还能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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