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条脐带

小说:周三有雨 作者:深井冰的冰
    许央走到他旁边:“秦则初,你是不是没带伞?”

    秦则初状似刚注意到她,视线从雨幕中移到她脸上:“学委大人,带伞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么。这也要管?”

    “……”许央当然能听出来他这是在开玩笑,没接他的话,直接举起手里的伞,“我妈一会儿来接我。我不用。”

    放学时母亲打电话说公司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让许央先等着,迟些过来接她。

    今天轮到第四组值日,第四组的刘晓晓曾帮许央值日过一回,许央正好这次帮回来。

    值日结束,母亲还没打来电话。

    许央的便签纸和荧光笔正好用完,打算去学校门口的文具店,边挑纸笔边等母亲。

    但是她在进文具店之前看见了秦则初……

    等她挑好便签纸和荧光笔付账,外面暴雨如注,她看见秦则初依旧在打印店的屋檐下站着,是在躲雨吧。

    文具店门口堆了一堆伞,许央买了把。买过后又觉得其实买伞纯属多余,母亲待会儿开车来接她,她用不着伞。

    秦则初没带伞,给他算了。

    然而。

    秦则初没接她递过去的伞,一双墨黑的眼睛看着她:“你给我买的?”

    许央:“……不是。”

    秦则初一脸认真:“可是你刚进去的时候手里没拿伞,不是折叠伞,不可能是放在书包里的。”

    雨丝飘进来,扑在许央脸上,湿漉漉的。小脸白嫩,视觉上看像是浸在水里的奶酪,惹人想去尝一口。

    “不是……我是新买的,买过才想起来待会儿我妈妈过来接我,我用不着伞,看见你在这里躲雨,所以才想来借给你。”许央急急解释道,嘴唇因为紧张抿着。

    “不是就不是呗,你紧张什么?”秦则初手抄裤兜,斜依在墙上,不紧不慢道,“我又不会因为你专门给我买伞就以为你喜欢我,我只会觉得学委在帮助行动有困难的同学。”

    许央:“……”

    不要拉倒,扯什么喜欢。

    她拎着雨伞转身贴墙根站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看母亲是否发来信息。

    秦则初瞥她一眼,舌头顶了顶腮帮。好像把人家惹毛了。

    他刚骚了吗?没有。

    不懂现在的好学生。

    雨越下越急,这条街排水系统不太好,这会儿功夫,街上已经积了不少水。来往车辆经过水洼时会适当减慢车速,但是也有例外的。

    有辆摩托车疾驰而来,走位风骚,专捡水坑的地方飞,所过之处,雨水四溅。

    像个行走的喷泉。

    打印店前的地势比周围略低,成了积水之地。摩托车主自然不会放过这块宝地,以火箭般的速度蹿过来。

    没处可躲。

    秦则初急跨了两步,站在许央面前直接来了个壁咚。

    摩托车在身后飞驰而过,带起的泥水泼了他一身。

    许央攥着手机仰起头,才意识到两人现在的距离非常近,近到足以令她呼吸不畅。

    她刚猛仰脸的时候,鼻尖蹭到了秦则初的脖子。

    他衬衫扣到最后一颗,规矩板正的反衬下,领口凸出的喉结就显得格外性感。

    许央满脑子的“我刚是不是蹭到他喉结了”啊啊啊啊啊啊。

    灼热从脖子根往上烧,烫得她意志崩溃。

    许央嘴巴微张,耳后的头发散开来,有两根粘在殷红的唇瓣上,增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她的嘴唇怎么能这么红?

    “你怎么不叫了?”秦则初单手撑在墙上,垂眸看着她,“事不过三,我本来想着,如果你再大喊大叫,我的手在墙上撑着会来不及,我可能就要用其他地方堵你嘴巴了。”

    秦则初喉结上下慢慢滚动了一遭,说:“谢谢学委成功阻止了我耍流氓。”

    他说话时懒懒散散,语气玩笑居多,在色气和流气边缘滚了一圈又圆润地滚回来,让人想生气都生不着。

    许央要疯了。

    这人怎么这样!

    明明是开玩笑,眼神却又这么的……认真。

    对,就是认真又诚挚。

    盯着他的眼睛看久了,仿若她才是那个对他耍流氓的人。

    岂!有!此!理!

    手机突然在手心震动,屏幕随之亮起。可能是母亲的电话。

    许央在崩溃中恢复一丝清明:“我……接电话……我妈可能……来了。”

    秦则初瞥了眼手机屏幕,保持着壁咚的姿势没动。

    “被我妈妈看见现在这样……”许央快要哭出来,“秦则初,求你了。”

    秦则初呼吸滞了半秒,强忍住伸手去拿掉她唇上那两根头发的冲动,把手抄进裤兜里,转身往单车方向走。

    许央觉得腿快软了,全凭墙壁支撑站着。

    她目光在街上四处找寻着母亲的车,祈祷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幕,颤着手指滑开接听键:“妈妈。”

    街上雨幕厚重,看不清校门口是否有母亲的车。

    秦则初搬着单车往屋檐底下挪了挪,他背对着许央,后背与裤腿被泥水浸透,白色衬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黑点。

    他刚是替她挡雨水了。

    “好的,妈妈。”许央挂断电话。

    母亲正在路上,大约还有五分钟就到。没被母亲看到,许央长吁一口气,刚才的姿势实在是……

    秦则初与许央隔出一段距离,懒懒靠在墙上,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神情看起来和许央毫无关系,外人乍一看,不会有什么想法,顶多觉得这俩倒霉催的学生各自在等雨停。

    明明是站在一起,却能给人‘各自’的感觉。

    许央上次体会到这种‘各自’的疏离感,是在宣坊街口。

    他们一同从56路公交下车,在她担心和他一起走在弄堂里会被阿婆们议论时,他突然说去对街面馆吃饭。

    许央抿紧唇,自我反省,会不会是她想与他撇清关系的态度太过明显。

    或者是,秦则初知道他在宣坊街的名声。

    许央内心滋生出一种微妙的情愫,说不上是尴尬还是同情,好像又都不是。

    铺捉不到。

    母亲的车在校门口拐过来时,她突然抓住了这种情愫——

    想了解秦则初,想去求证他到底是不是阿婆们口里的血煞。

    “秦则初。”许央喊了声他的名字,待他抬起脸,她问,“你住在便利店吗?”

    “……嗯。”秦则初挑起一边眉梢,补充道,“便利店后院,我姑姑家。”

    许央:“哦。”

    许央脑海里闪过邢建军妻子的脸,眉眼里看不出她和秦则初有相像之处,原来是他姑姑。

    母亲的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许央没和秦则初打招呼,撑开伞绕过水坑,走到车旁,深呼吸,拉开副驾门:“妈妈,我有个同学被雨困在这里,可不可以载他一起回去?顺路的,他也住在宣坊街。”

    许央很少主动提要求,从小到大逆来顺受的时候多,是长辈们眼里‘听话懂事’的好孩子。现在突然提请求,母亲消化了几秒,笑道:“可以的。同学在哪里?”

    “就在打印店外面。他有辆单车,待会儿要放在后备箱。”许央说,“我去叫他过来,谢谢妈妈。”

    她关上副驾门,撑着伞原路返回。

    母亲看向打印店,目光落在秦则初身上,蹙眉心:以为是个女同学。

    以前从没听许央说过宣坊街有男生在三中读书,这个男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许央走到秦则初面前:“我妈妈想让你搭车一起回去。”

    秦则初从手机屏幕上抬脸,眯了眯眼:“你不怕被你妈妈知道刚才我们那样?”

    这说话语调还有这信息量,啧啧。

    许央气结:“我们刚才怎样了?”

    “就这样。”秦则初突然抬手。

    许央心脏重重一跳,生怕他当场重新演示一遍。

    秦则初弯眼笑着,捞起车把上的校服外套和书包:“这个不急,明天再接着聊也行。现在让你妈妈等是不是不太好?”

    “……”谁要和你接着聊,许央眼睛看向单车,“单车可以放在后备箱。”

    秦则初没有推脱,书包挂右肩,外套穿过书包底部带子耷拉下来,然后右手推车,左手接过许央手里的雨伞:“你怎么做到的,每天都要让我谢谢你。”

    脸上严肃,语气极其诚恳,但许央听在耳朵里,只想揍他。

    她算是发现了,自从遇见他,她好像觉醒了反抗之魂。

    雨伞不算小,空间撑得下两个人,但秦则初还是自然地把伞倾向许央,一直护送她到副驾门前,等她坐在车上,他才绕回去把单车放进了后备箱,这时他半个身体已经湿透。

    上车之前,他把没被雨淋的干净校服外套铺在座椅上,这才收伞上车。

    母亲笑着问:“听央央说你也住在宣坊街?”

    秦则初:“阿姨好,我叫秦则初,住在13号院。”

    神情自然,态度大方。

    母亲在后视镜里打量着他,蹙起眉:“便利店?”

    秦则初:“是。”

    母亲干巴巴道:“挺近的。”

    秦则初附和了声。

    车里陷入短暂沉默。

    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母亲打开了音响,英语听力的声音突兀地灌满车厢。

    说实话,许央有点尴尬,母亲在知道秦则初就是弄堂里人人讳莫如深的秦家那小子后,气氛肉眼可见的急转直下,排斥情绪非常明显。

    许央偷瞄了几眼后视镜,秦则初一脸坦然地看着窗外,似乎察觉不到车内微妙的气氛。

    他真没察觉到吗?

    未必。

    秦则初这个人,帮忙他会说谢谢;递水会帮拧瓶盖;撑伞会倾向同伴;答应搭车同回,丝毫不会扭捏;上车时怕弄脏座椅,事先把干净校服铺在上面当坐垫;和陌生长辈说话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拘谨……

    种种非常自然,完全没有刻意而为之。

    是个有教养的人。

    用杨音音的话说,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

    许央想,除了谢她时把她当小屁孩哄,也除了帮她挡雨水时说什么用其他地方堵她嘴巴,还除了……

    一路没除完,车已经到了宣坊街。

    这套卷的听力尚未播放结束,母亲关了播放器,说:“车开不进弄堂,平时回家都是绕到后街,但这样离便利店就远了。”

    逐客令下得很客气。

    “我在这里下车就可以,麻烦阿姨了。”秦则初一副乖学生模样,左手已经拎起书包准备下车。

    母亲把车停靠在路边。

    许央回头:“秦则初,你把伞带上吧,车里还有把伞。”

    “好的,谢谢。”秦则初拎着书包和校服外套下车,撑伞走到后备箱,单手搬出单车。然后一手撑伞,一手推着单车往弄堂方向走。

    母亲开车往后街绕:“你们同一个班?”

    许央:“嗯。”

    母亲神色不悦:“以后少和他来往。”

    许央咬了咬下唇:“他怎么了?”

    母亲脱口而出:“他不是什么好货。”

    许央扭头,看向母亲,很难相信这话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

    母亲被许央看得有些讪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辞略粗俗,斟酌了下,换了个自认为比较委婉的说辞:“他来历不明。”

    许央心情复杂地从母亲脸上收回视线,低声说:“便利店的老板娘是他姑姑。”

    “我知道。我说他来历不明不是这个意思。”母亲道,“他爸爸十八岁时有的他,没人知道他妈妈是谁。”

    “十八岁就当了爹,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十八啊。”母亲语气鄙夷,“谁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

    母亲又说:“这些年他爸爸一直不在滨城,没人知道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年纪轻轻突然死了。”

    许央嘴张了几次,最后问:“他妈妈现在也没——”

    母亲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快言快语道:“他妈早死了。不是我讲话粗俗,这是秦荷的原话。”

    信息量太大,许央脑袋都是懵的。

    她看着车窗外的雨柱,突然想起有次在食堂吃午饭,杨音音八卦秦则初,一脸羡慕地说:“秦则初这样的,怎么说,一看就是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好羡慕他。”

    车进了院子,母亲把车停在车库里,一锤定音道:“现在结交的同学决定了你以后的人生道路,你心里要有数,什么样的人该是朋友,什么样的人当远离。”

    许央心生烦躁,拎着书包开车门:“他学习很好的,这次物理测验考了满分。”

    虽然说了谎,但是她一点也不心虚,她觉得,以秦则初的实力,完全能考满分。

    母亲解着安全带,闻言愣了下,不妥协道:“对有些人来说,学习不是全部。”

    许央下车。

    母亲随后下车,快走几步追上她,说:“但是对你现在来说,学习就是全部。”

    许央没应声,低着头一路回到屋里上楼。

    被秦则初觉醒的反抗之魂,原本以为只会反噬到秦则初身上,现在看来并不是。

    这场雨可真是闷。

    *

    第二天早上,天气放晴,母亲送许央时再次提及秦则初:“……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冷静下来想想,为了一个刚认识几天的男同学对我这种态度,你觉得值得吗?”

    母亲说‘刚认识几天的男同学’时,语气极其怪异。一副如果许央不和秦则初划清界限,她就会誓不罢休亲自找老师谈谈的架势。

    母亲掌控欲极强,又太过重视许央。

    许央一旦有一点点“反常”或者“不听话”,母亲就会把这个点无限放大,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如果母亲知道她现在和秦则初是同桌,难以想象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妈妈,我知道了。其实我和秦则初一点也不熟,知道他也住在宣坊街,对他好奇多一点。以后不会了。”许央示弱,“我昨天态度不好,对不起。”

    母亲看着她的眼睛,吐出一口长气:“知道就好,要心无旁骛好好学习。”

    许央:“嗯。”

    母亲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夸了她“懂事”之后,又问:“说说吧,昨天你们在一起躲雨是怎么回事?是他强迫你的吗?”

    “没有,不是。”许央脑仁嚯嚯地疼,低眉顺目地解释,“放学后我留下来值日,值日结束去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笔和便签纸,恰好你打电话过来说快要到学校。我出去等你,正好看见秦则初在打印店外面躲雨。你知道的,打印店和文具店挨着,我出门就能看见他,当时想着他也住在宣坊街又是同学,所以就过去打了声招呼。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然后你就到了。事情就是这样。”

    许央模糊了重点,真假掺半,给了个母亲最想要的答案,母亲果然很满意。

    她却烦闷压抑,不知道这样“糊弄”和“忤逆”母亲,是开始还是结束。

    但许央也想了,如果重来一遍,她还是会选择搭秦则初一同回去。可能就是想单纯地用行动告诉他,在宣坊街,他不是被所有人孤立。

    *

    大课间时,历史老师交给许央一叠试卷,让她提前发给同学们。

    高二(七)是理科班,平时不考文科,但史地政三门每周都有一节课。

    今天上午最后一节是历史。

    历史课结束,许央看着试卷最后一道大题发呆:【结合当时历史情况,谈谈你对“焚书坑儒”的看法。】

    不知为什么,她居然联想到了母亲。

    回过神来时,教室里的同学们已经走了一半,同桌秦则初也已经不在。

    许央无意识地瞄了眼秦则初的试卷,最后一道大题他写了一句话。

    她凑过去看——

    【历史的脐带是一条软掉的鸡.巴。】

    !!!!!!

    许央瞬间面红耳赤,血往上涌。

    秦则初他居然——

    “许央,走了,吃饭去。”杨音音走过来,搭在她肩膀,“你看什么呢?”

    “没没看什么。”许央慌忙站起来,“赶紧走吧。”

    太过慌忙,手里的圆珠笔在秦则初卷面上划了一道。

    不巧的是,正好划在这句话上。

    笔划竖直,像条利剑插在“脐带”两个字上。

    更为崩溃的是,这支圆珠笔笔芯是粉色的。

    划痕非常明显。

    怕被杨音音发现异常,许央赶紧拉着杨音音一起走出教室。在食堂吃饭时她心不在焉,一会儿脸红心跳,一会儿又担心划痕被秦则初发现。

    想来想去,只能去偷试卷,把试卷偷走再销毁。

    许央匆匆吃过饭,几乎是一溜小跑到教室。

    然而——

    有人比她更早。

    秦则初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地单手撑着脑袋。注意到教室门口的动静,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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