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对王八蛋

小说:周三有雨 作者:深井冰的冰
    寸许阳光斜在许央眼皮上,有细微尘土颗粒在她眼前漂浮。光线下,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眼神静谧,如潺潺流水淌入心底最干涸的角落。

    秦则初突然想,在那条胡同里,如果他当时吻住她的眼睛,现在会怎样?

    他舔了舔唇,移了下车窗玻璃上的杂志,遮住她眼前那缕阳光。

    车厢内响起下站提醒广播,车门开开合合,窗外绿影红粉,妖娆烂漫,春意正浓。

    秦则初想,原来是春天到了啊。

    秀跃路共三站,秦则初为许央撑了三站的阴凉。

    公交车从秀跃路驶到南风路上时,太阳被甩在车尾,他收起车窗玻璃上的杂志,卷起来拿在手里。

    两站后,到达宣坊街口。

    许央慢吞吞走在前面,远远看见李阿婆拎着一个简易马扎往弄堂里走。

    想起阿婆们对秦则初的评价,许央心口一跳,如果她们看到秦则初和她一起走在弄堂里,不知道会议论些什么。

    秦则初像是看穿了她的担忧,说:“我去对街面馆吃饭。”

    不等她回应,他已走向马路,隐在车流中。

    许央把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投进弄堂口的垃圾桶里,回头寻觅秦则初的身影,想起的却是他吊儿郎当地说:“太优秀了不好。”

    *

    半个小时后,秦则初回到便利店。

    秦荷正拿着账本盘货,瞥见他进来,皱眉问:“你去哪儿了?”

    秦则初随手把杂志放在柜台上:“瞎逛。”

    秦荷抱着胳膊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叹口气,说:“你回家吃饭去吧。”

    秦则初:“我刚在外面吃过了。”

    “我不是发短信说家里给你留饭了吗?”

    “没看短信。”

    短暂沉默。

    秦则初:“我去医院送饭。”

    秦荷突然把手里的账本砸在货架上,货架上的香皂牙膏洗发水叮铃哐当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低吼:“我不管邢建军是怎么从货车上摔下来的,我就问你,秦川那个王八蛋是怎么死的?!”

    秦家一直住在宣坊街13号,普通人家,一儿一女,儿子秦川,女儿秦荷。秦川十七岁那年突然去了海城,与家里逐渐断了联系,再几年更是行踪成谜,甚至父母去世时他都没有回家。宣坊街的家业自然归了秦荷,后来秦荷结婚嫁给邢建军,两人共同经营这个日杂便利店。

    秦荷虽是秦则初的姑姑,但是这次来滨城之前,秦则初只见过她一面。

    初三暑假,秦川带秦则初来滨城给秦家二老扫墓,被秦荷挥着铁锹赶出墓园。

    秦荷骂:“秦家没有你这号人,你就算死了也休想进这个墓地!”

    一语成戳。

    半个月前,秦则初拉着行李出现在便利店,开口第一句话:“秦川死了。”

    秦荷用了两天时间才接受秦川死亡的事实,她问秦则初:“你什么打算?”

    秦则初神情淡淡:“秦川之前在哪个学校读高中?”

    秦荷:“滨城三中。”

    秦则初:“我想去这个学校读书。”

    “你读高几?”秦荷对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侄子亲近不起来,但血亲关系在,该尽的长辈礼数她尽力维持,“你快高考了吧,这里的教育水平比不上海城。”

    “高二。在哪里读我都能考上大学。”秦则初左手托腮,突然笑了声,“秦川说他当年天天不上课每次都能考全校第一,我不信,就想过来求证。”

    秦荷正在调关东煮的汤底,听到这话,她抬头看向秦则初,一时间忘了手里的动作。

    少年眼眸清亮,下颚线硬朗,背上脊椎轮廓明显,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笼着的暮沉气氛消散,头发丝里透着青春朝气。

    秦荷恍惚,记忆中秦川的样子跳出来,与眼前的少年重叠。

    秦川当初离开滨城时十七岁,十八年后,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十七岁少年回来。

    万里归来年愈少。

    其实秦川很年轻,今年只有三十五岁。

    算下来,他十八岁时就当了爹,如果秦则初不是和他长太像,秦荷都怀疑这个儿子不是亲生的。

    但是转念,秦川这样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十八当爹太正常。秦荷恨恨地想,有能耐你十八当爷爷。

    “他没骗你。”秦荷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泪,说:“我和秦川在一个学校,我读高二,他读高一。他不正经上课不正经写作业,但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后来我升高三,他高二,依旧是年级第一。他高一时偶尔逃课,高二的时候胆子就肥了,天天见不着人影,后来狂到只有考试时去学校,但碍不住回回考第一,还能拉开第二名一百多分,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三中现在好多了,每年都有考上清华北大的,但是我们那会,考上本科的寥寥无几,建校以来没人考上过清北,老师们都巴望着秦川为校争光成为清北第一人。听说校长早就找人做好了标语招牌,就等着高考后挂出来,结果刚升高三,秦川跑了。”

    秦荷调着关东煮的汤底,缓了好久,说:“他这一跑,就再没回来。”

    秦则初一直静静听着,没出声。

    秦荷说:“三中的老师换了好几茬,估计现在没人知道秦川。前几天我在公园碰见了以前的老校长,他拎着鸟笼遛弯,人没糊涂,可能还记得秦川。你如果真想去三中读书,我明天去问问他。”

    第二天,秦荷带着秦则初去见老校长。

    老校长盯着秦则初看了两分钟一句话没说,转头去门后拿扫帚,劈头盖脸一通揍,边揍边骂:“你这个混球还敢回来!”

    秦荷去拦:“校长,你打错人了。他不是秦川,他是秦川的儿子。”

    老校长打得起劲:“我今天揍他儿子,明天再去揍他。”

    秦则初站着不动,任老校长摔打,待他打累了,秦则初说:“您还是接着揍我吧,秦川死了,你明天揍不着他。”

    老校长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两天后,老校长托人带信回来,让秦则初下周去三中,先去读着,学籍以后再转过来。

    *

    便利店里。

    秦荷又问了一遍:“秦川那个王八蛋是怎么死的?!”

    “弄堂里的人不是说了么。”秦则初蹲在地上捡散落的肥皂和牙膏,“被我克死的呗。”

    秦荷从他手边踢飞一盒牙膏,骂骂咧咧走出便利店:“一对王八蛋。”

    晚上十一点半。

    秦则初躺在床上看今天买回来的杂志,手机震动,有条消息进来。

    秦荷:【你是不是把秦川的骨灰带回来了?明天早上和我去墓地吧。】

    秦则初丢掉杂志,胳膊压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晌,拿起手机,待视线恢复清明,敲字回复:【好。】

    两分钟后,他坐起来,盘着腿给秦荷发短信:【我要在这里待到高考,刚给你银行账号转了10万,这段时间谢谢。】

    秦荷一通打电话打过来,被秦则初挂断。

    秦荷发短信:【上次秦川回来,就是回来扫墓那次,他偷偷塞在我口袋里一张卡。里面有七位数,足够你用。】

    秦则初:【不是被邢建军赌钱输完了么。】

    秦荷没回复。

    秦则初:【过不下去就离了吧。】

    秦则初:【你还年轻。】

    秦荷双手捂脸,压抑恸哭。

    *

    周日早上,秦则初提着骨灰盒走下阁楼。秦荷戴着墨镜,坐在面包车驾驶室里,看见秦则初手里拎着的东西,皱了下眉头。

    骨灰盒被红布包着,看不出原本样子。

    秦则初拉开副驾门坐下来,把骨灰盒放在大腿上,扣好安全带,双手扶住骨灰盒,细长的手指在红布衬托下白到发光。

    “换块布吧。”秦荷作势解下安全带下车去找布,心想着孩子小不懂这些,骨灰盒哪有用红布包着的,又不是喜事。

    “不用。”秦则初说,“秦川喜欢红色。”

    秦荷愣怔了会儿,重新系好安全带:“好吧。”

    走到墓园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金色铺满整个墓地。人走在里面,像是踩在金子里。

    秦荷在父母墓碑前停下,说:“爸妈,秦川过来看你们了。”

    站了两分钟,随后开始张罗着摆放祭品,点香烧纸。

    秦则初把骨灰盒放在墓碑前,解开红布,玉瓷的骨灰盒露出来,他在盖子上拍了拍,说:“秦川,没把你憋死吧。”

    秦荷诧异转头。

    秦则初笑:“也给秦川一杯酒吧,他缠我一夜了。”

    “……”秦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杯酒后。

    秦荷说:“告诉你爷爷奶奶,秦川是怎么死的。”

    秦则初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说话,就在秦荷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秦则初说:“我不知道。”

    少年的目光坚决又狠厉。

    “总有一天,我会查出他到底怎么死的。”

    秦荷看着骨灰盒,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离开墓园时,秦荷道:“我这几天就联系买墓地。”

    “姑姑。”秦则初抠着红布上的一块黑泥,“墓地就不买了吧。”

    秦则初第一次开口叫她姑姑,秦荷一时没反应过来,待面包车开出停车场后,她才说:“买墓地的钱还是有的。”

    “不是钱的问题。”秦则初说,“秦川自由惯了,一块墓地拘不住他,他住着难受。”

    秦荷:“总是要落叶归根。”

    “在我这他还没死呢。”秦则初弹了弹骨灰盒,笑道,“以前是你遛我,以后我来遛你,不服就跳出来打一架。”

    他眼里带着笑,但眸光无比坚决,秦荷内心叹口气,没再劝。她发现了,这小子就是个翻版秦川,只要认定了的事,没人能劝得动。

    回到家里,秦则初把骨灰盒放在床底,锁好门走下阁楼。

    秦荷看见,说:“便利店今天关门休息一天,你不用去。”

    “我不是去便利店。”秦则初推着单车出门,“我去给秦川买件衣服,刚那件红的脏了。”

    “……”秦荷,“店里有布。”

    秦则初:“秦川这人讲究,便利店里的他看不上。”

    “……”

    秦荷站在门口,看着秦则初骑出弄堂,突然很羡慕秦川。

    秦则初一口一个秦川,从没叫过他爸爸,秦荷起初以为他们父子关系不咋滴,但是今天相处下来,她发现,事实恰恰相反,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用简单的“父子”二字来形容,更像是朋友,知己,兄弟,哥们。

    如果秦川活着,他们这对父子走在大街上,街上会骚乱。

    秦荷依在门上,抬头看着院墙外伸出来的一枝海棠,想起秦则初昨晚给她发的那条短信——

    你还年轻。

    今天邢建军出院,她突然懒得去医院接他,爱咋咋吧,有种他单腿蹦回来,没种正好死外面。

    最好死外面。

    秦荷今年三十六,和邢建军结婚十年,至今没有孩子。邢建军以此为借口,常常喝酒打牌,前几年还好,最近这两年变本加厉,迷上了赌钱,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没个头。输钱喝酒回来就打她。

    秦则初来的第二天,邢建军卸货时从卡车上栽下来,小腿骨折。这一摔,起码三个月没那么利索打她。

    秦荷巴不得他腿瘸一辈子。

    住院第一天,邢建军神秘兮兮地说,他之所以从货车上摔下来,是秦则初使的阴招,邢建军还说,秦则初这小子阴着呢,你防着他点。

    秦荷全当他放屁。

    她哼着歌洗过脸,坐在梳妆台上抹脸护肤,看着镜子里自己暗黄的脸,涂了个口红,出门去商场买化妆品,顺便去美容院做了全套身体。

    秦荷闭眼美滋滋地享受着按摩,渐渐心生希冀——希望邢建军的骨折和秦则初有关。

    老娘有娘家人撑腰了。

    美容师见她一直翘着唇角,笑着问:“是有什么高兴事吗?这么开心。”

    秦荷:“我老公腿瘸了。”

    美容师:“……”

    秦荷:“我的春天来了。”

    美容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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