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诡异的声音从客栈外传来,伴随着一阵十分愉悦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粗布黑衣的中年男人摇着一串铜铃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似乎心情很好,轻轻地在吹着口哨。
而不平安客栈内,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邢墨认得这铃声,是南疆的七魄铃,可夺人心魂,让人立刻丧失神志,是内家高手最忌讳的旁门左道之物。
他在听到七魄铃想起的瞬间便扑了过去,立刻将叶莲灯揽入自己的怀里。但是为时已晚,她已经双目微闭,眼中失去了原有的神采,宛如死物一般瘫软在他的怀中。
铃声仍然在继续,邢墨的耳中也仿佛有千言絮语一般,身体渐渐乏力起来,但他怀中抱着叶莲灯,在失去神志的最后一个瞬间堪堪坐在了最近的一根竹凳上。
立在角落里的华服公子已经吓呆了,他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怎么见过世面,经过叶莲灯方才一吓,呆呆地立在墙角,表情慌张不知所措。
但是,当他听到铜铃声响起的时候,眼中立刻恢复了神采,像是遇见救星一样扑到了布衣人的肩上,竟哗啦啦地哭了起来。
“师父,你可算来啦!我差点就死在这里了。”
他一边哭一边吸着鼻子,忘情地趴在那人肩上,铜铃停止了响动,所有听见铃声的人皆已失去意识,周遭寂静无声。
布衣人五官干净匀称,勉强算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人,却因面色煞白,又穿着一身黑衣,而越发显得诡异阴沉。但是他的神情说不出的温和,他在笑,明明应该是很温柔的弧度,从他的脸上显露出来却只有森森鬼气。
他闻言轻轻拍了拍小公子的脊背,极其温柔地哄道:“好了,我的越小公子,你师父我现在不是来了吗?乖,这么大了,不哭了。”
说来也怪,前不久还自称老子的小公子现在竟完全像一个姑娘家一样,埋在男人的肩上嘤嘤啜泣起来。
“可是我好怕你把我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直接走了呀,你会不会不要我?”
“傻小子,你说什么呢?我是谁,你师父我可是纵横天下四野的鬼郎君呀,你做了我唯一的徒弟,我自然要罩着你的。”
小公子听了这话,立刻从鬼郎君的肩上抬起头来,又嘻嘻笑出了声。
这个面容惨白的布衣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鬼郎君。
说有名,不过也是臭名。他这个人乖张暴戾,最喜欢做些下三滥不入流的手段,卖过亲友,以极其残暴的方式杀过不少正道人士,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最令人不耻的是,他喜好男色,手段残暴,黑白两道全都对他避之不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确实算得上以不雅观的名声“纵横天下四野”了。
而他身旁这个叫年轻的小公子,叫越卢,是他在东游时不知从哪里勾搭来的世家公子。面容俊秀,眼神纯净,却也渐渐地染上了乖戾的色彩。
“幸好与师父分别的时候吃了固神丹,没有被师傅的七魄铃魇住。”
“好卢儿,就是被魇住了为师也不会伤害你的。”
“嗯,我自然是相信师父,只是我希望快点变强,可以光复越家,还可以……保护。”越卢满脸认真和期许,“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呀。”
“等我们再听听无雁门的风波,我便带你回东边的家去,到那个时候再认认真真教你好不好?”
“好呀好呀,师父你不要忘了就是了,我好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以一当十,不会连一个女流之辈都打不过。”
这个女流之辈指的自然就是叶莲灯。
师徒二人慢慢走近失去了意识的叶莲灯和邢墨。邢墨怀中抱着端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地瞧着前方的虚空处,静静坐着,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他虽然没了意识,抱着叶莲灯的手却依旧紧紧地捁着。
鬼郎君瞧着他二人,嘲讽似的嗤笑:“他们已经失去了神智了,刚才这个女人吓到你了吗?现在他们都任你处置了,你想怎么折磨都可以。”
越卢面色迟疑,还没来得及回话,鬼郎君又继续开口,口吻颇为云淡风轻。
“这个女子,你若是觉得长得还不赖的话,可以现在就把她扒个精光好好享用一顿,”鬼郎君的面上露出淫.秽的表情,他微微侧过身,又缓缓抚上越卢瘦弱的脊背,一边摩挲一边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我的好卢儿,你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吧。”
“师父……”越卢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也罢,要不要为师教你?”他说罢,低头慢慢贴近了越卢的脸,灼热的呼吸喷在了他白皙的面颊上。
越卢被吓得一阵哆嗦,微微后退,鬼郎君似乎就期待着这个反应,满脸笑意。
“为师可没这个闲功夫,要怎么处置她随便你,抽筋挖骨都可行,她这张脸你还可以剥下来带回去作纪念呢。这个小白脸儿倒是不错……”
鬼郎君打量着邢墨,目光猥琐至极。
越卢瞧见了,本来犹犹豫豫地神情瞬间变成了果决和震怒。
“师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是说再也不近男色的吗?”
“怎么,吃醋了?你不就是男色吗?”
越卢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觉得心口挠得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哼,师父你就知道让我生气。”
“哎哟,我的聪明绝顶的好徒儿,为师疼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惹你生气呢,为师不过是想把这张脸保存下来,你放心,为师心里只有你一个。”
越卢泄愤似的哼了一声,嗔怒地转过头去。
鬼郎君调笑似的看着,随后,他的手在瞬间化成利爪,伸向邢墨的绝美的容颜。
“真是一件绝佳的收藏啊,这样美好的容颜,为何要镌刻在人类这种肮脏的生物上呢,全都应该成为我的收藏啊。”
话音甫落。
鲜血飞溅。
下一刻,鬼郎君伸出去的右手活生生断成了三截,手掌、小臂、大臂,全部都飞了出去。
血全部溅在了卢越的脸上,有的时候,他觉得师父的血是冷的,如今才知道原来只要是血,都是滚烫的。
邢墨动了。
邢墨的修长的睫毛缓缓地覆上了眼睑,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黑色的瞳孔明明依旧澄澈明净,却像是染上了滔滔血海中的腥红。
邢墨的眼中,是无休止的杀戮,宛如从地狱归来的妖孽恶鬼,他就只是穿着一件浅灰衣衫静坐着,在卢越的眸中已经倒映成了一个浑身浴血的嗜血修罗。
恐惧刹那间侵袭脑海,卢越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呼吸的权利已经被彻底剥夺了。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但是腿像是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在恐惧面前早已遁形。
动不了!
小的时候阿娘曾告诉他,每一个人杀死另个人的时候,自己也会跟着死一次,因而告诫他不要轻易杀生。当他第一次见到师傅的时候,从他漆黑的眸中看到的是无尽的污秽与邪恶,还有悲凉,因为他杀过很多人,自己也跟着死过很多次了。
也正是因此,他对师父会感到心疼。
而眼前的这个人只怕已经死过了千百回——他的眼中是刻骨的阴寒与悲凉,还有亡者的不甘与愤懑。
这是什么怪物!
“卢儿!快跑!”
鬼郎君强忍住疼痛,用另一只手将越卢一把拉开,往门外的方向一把推去。
卢越这才回过神来:“师父!”
然而抱着叶莲灯的邢墨已经起身,腾出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客栈破旧的木门已悉数关上。
邢墨微眯着眼睛,平时温润的气质此刻已被滔天杀意侵染。
他左手一探,便自天灵盖握住了鬼郎君的头颅。
但他所有的动作都很轻,轻的像他仍是在温润抚琴一般,因为不想吵醒怀中沉睡的人。
邢墨的手覆上来时,鬼郎君却觉得冷意钻遍了他的每一寸肌理,那双手下,是刺骨的恶寒。
“不要杀我师父!你要杀就杀我!”越卢退无可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冲到了邢墨面前,狠命拽住他的手臂。
邢墨淡淡地一扫,他瞬间丢了一条魂,但仍然不放手。
邢墨鼻翼轻嗤,手下赫然发力,鬼郎君顿时感觉每一寸血肉痛如刀割。
但是他,没有死。
不知为何,邢墨并没有杀他,嫌弃似的将他往越卢身上轻轻一扔,确认了一眼怀中人并未被惊醒后,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在原处坐了下来。
鬼郎君浑身疼痛难当,似有万千恶鬼自地狱归来撕咬他,他浑身无力——他在顷刻间被邢墨废去了内力。
大难不死,鬼郎君忽然有了勇气,他摊在地上由卢越掺扶着,虚弱地道:“你是擎玉宫的副宫主。”
邢墨举起手中的七魄铃,冷冷地看着摊坐在地上的师徒,铜铃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中。
“本座最恨这种玩弄人心神的东西。”
冰寒刺骨的声音响起,刹那间,铜铃化作齑粉。
“这种南疆的邪物应该不是你的吧?我记得你是大漈人。这是谁给你的?”
“呵,我死也不会说的。”鬼郎君想笑,奈何笑不出来,他在不可遏制地发抖。
“哦?好,我再问一次。”声音如水,凝结成冰。
“是慕…”
一直沉默的越卢似是更担心自己的师傅,忽然大声喊道,却立刻被鬼郎君打断。
“闭嘴!”声音是慌乱的。
邢墨挑眉,看来有人比现在的他还要更让人惧怕。
邢墨失去了耐心,他缓缓走了过来。
“方才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本座的极限,你们,”邢墨顿了顿,幽幽道,“想要哪种死法。”
“放过我徒儿,我替他死!”
“师父!”
“自始自终,错的只有我一人。”
“师父……”
“我这一生做了这么多恶,也该还了,但我只希望在最后的时候,把我唯一的善念留都给我这仅有的徒弟。”
“我只希望来生不要在遇见他,不要把他带入这浩瀚的江湖深渊,他应该继续做他的贵公子,无忧无虑,不知人间愁苦。
副宫主,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说让我教他剑术,其实我根本就不会用剑,我不过是在欺骗他,但是这傻小子他偏偏要信我。我收他为徒,纯粹是出于寂寞,他从头到尾,都是局外人。”
邢墨的声音有了一丝波澜,他冰凉的眼神凝视着二人,却像是透过他们在看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本座可没有答应要放过你们。”
鬼郎君沉默片刻,转头看向越卢,轻声道,“我,不希望他因我而死。”
邢墨的眼中除了一丝波澜之外,尽是虚无。
鬼郎君悲哀地低下头。
他微微攥紧手心,只要有一丝的波澜就够了!
鬼郎君忽然跃了起来,他虽然没了内力,但拖延了那么久的时间,逃跑的力气已经足够了。
他用浑身解数,一掌抓起自己的徒儿,将越卢扔向邢墨挡在自己面前,用仅剩的一份内力飞快地跑了出去。
“卢儿,为师定会替你报仇的!”
越卢一脸难以置信,最后的呼唤声还未出口,邢墨原本是要拍向鬼郎君的骇然一掌已至。
他的五脏顿时翻江倒海,天地间都变得混沌起来,师父的背影也幻化成一片虚影。
邢墨神色沉了几分,正要追上去永绝后患,脚上却传来被桎梏的感觉。
——越卢攥住了邢墨的脚。
他口中的鲜血已经淌到了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痉挛,但他的手却像习武之人一样有力。
这个孩子,若是遇见良师,必能成大器。
可惜…
是因为执念吗?
邢墨神色微讶。
愚蠢!
越卢确实愚蠢。
师父说,带你来平家村,保准能出名。他说,不要出名,和师父在一起就够了。
师父说,卢儿,以后若是遇见强敌,我们打不过也要团结一心,这样说不定对方就会看在我们的情真意切上放过我们。他说,我一定会保护好师父的。
……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住不知掉落在何处的铃铛。
奈何,铃铛早就碎了。
卢越一直注视着那片黑色的虚影,他的师父从来没有回头。
直到鬼郎君已经跑远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那双未经江湖风霜摧折的手才渐渐松开,那双曾经明亮可睥明月、照山海的眼睛也随之沉入了浓浓黑暗里。
“痴人,你可知你跟了个什么样的师父。”邢墨将一切淡淡看在眼底,像是怕亵渎一样的轻轻挪开步伐,对着少年的尸身缓缓道,“也罢,你若随他入了江湖才是真正的劫数。你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
邢墨抱着叶莲灯坐在原处,他不想惊醒她。
怀中人睡相安静甜美,她并没有打呼噜,当时不过是骗她的。
老板娘不知何时躲到了楼上去。高大姐淡定地从楼上走下来,面对一摊废墟与少年的尸体只是伸了个懒腰,想大梦初醒一般,打了个哈欠后便开始收拾残局。
怀中人微动,叶莲灯醒了。
“发生了什么?”
“那名华服公子跟错了师父,最终死在了他师父的谎言里。”
叶莲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感到无与伦比的疲惫,她靠在他的心口,喃喃道:
“像一场梦吧。”
“嗯。”
“我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见了什么?”邢墨的声音了有一抹慌张。
“都忘了。”
邢墨似乎松了一口气,安慰似的轻声道:“没关系,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是什么?”
“你想知道?”
“嗯。”
莫名的醋意烧上心头。
她没有忘,一点也没有忘,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在梦中的每一个眼神她都没有忘。
叶莲灯猛然倾上前,她环上邢墨脖颈,在他的唇上引上落雪般的一吻。
她不去看邢墨的表情,而是凑近他的耳畔,绵绵地,一字一句道:
“邢墨,我,叶莲灯,喜欢你。”
邢墨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化开了,给他冰凉的身体带来一阵暖意。
果然,逃不开。
有些东西,就像谎言,甜如蜜糖,苦如砒'霜。
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对执念化身的东西是如此饥饿渴盼,分不开蜜糖与砒'霜,宁愿再次饮下温热的鸩酒,也不远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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