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夜宴(下)

小说:华灯初上时 作者:九悲十拂
    宁绝依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轻哼一声,正打算一掌击碎那瑶琴,身边的叶莲灯已经踩上几案一跃而起,迅猛稳准地接住了瑶琴。

    “琤琤——”

    瑶琴的力道远超她的想象,她轻旋鬼步,才堪堪立住。

    在场的宾客大多武艺不精,方才的动作皆是发生在一瞬间,许多人已经看呆了。奏乐的乐师们也惊得忘了手上的动作,刹那间大殿内静得诡异。

    又是琤琮一声,叶莲灯冷眉一蹙,傲然将瑶琴掷向飞来的方向,厉声道:“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在此故弄玄虚?”

    叶莲灯冷冽的眸子里又燃起了明丽的火光。

    宁绝后悔了,他应该一掌击碎那瑶琴。

    那种火光清亮炽热,是她极度兴奋时才会有的眸光,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流光滟潋、璀璨夺目,只消一眼,便令人甘愿沉沦。

    “琤琤——”琴在空中如利剑飞速移动,忽然不知从何处凌空发出一股内劲,激起琴音作响。

    下一刻,只见一抹红影接住了瑶琴,身法快如鬼魅。

    那人当即一扬袖席地而坐,指尖又轻捻两三下,调试音调似的吟了句:“红酥手,黄藤酒。”

    琴音如古玉相扣,嗓音若深涧流泉。

    好一会儿,宾客们终于回过神来。

    只见膝枕瑶琴的男子一袭红衣,墨发如绸,冷魅双眸似将融未融的春雪般润泽。

    他扬眸一笑,双目里又仿佛燃了星辰焰火,活脱脱一个绝色的妖孽男人。

    可叶莲灯有些失望。

    一点也不像昨夜那人。

    那人的气质是安静从容的,一如瑶琴弦音,音韵浅淡,却平白夺人心魂。

    而此人如此张扬。

    “在下大漈御前琴师墨行,奉陛下之命,前来为晏国国君祝寿。”墨行面向顺承帝说道,眸光掠过与他对面相视的叶莲灯,“方才没把握好力道,险些伤了摄政王与王妃,在下惶恐万分。”

    惶恐?

    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裸地挑衅。

    叶莲灯微微一笑,挥袖走到宁绝身边坐下。

    来人不简单,也算有好戏看了。

    宁绝则把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顺承帝长子益王却接道:“怎么,大漈就你一个人来?”

    这次的宴会虽是由宁绝操办,但晚宴上扮演主持圆场角色的却是这位益王宁煜。

    “使臣大人正巧闹了肚子,让在下先过来献艺。在下面皮薄在外面纠结了好一阵子,不好意思出场,就想着先把琴放到大殿上后,在下再过去便不会感到羞怯。”

    场上不少人已经被逗得哈哈大笑,只顾看他那宫廷伶人惯用的乞怜伎俩,似乎忘了刚才他以是何种鬼魅的武功现身的。

    叶莲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墨行收放自如地与人调笑,很快殿内又恢复了祥和的气氛。

    他一颦一笑的动作都像极了青楼女子,偏偏怎么看都不觉得有失男子气概,他红衣下半袒的胸膛结实有力,并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的“勾引”,不加任何目的与修饰,便足以撩人心弦。

    “墨行先生既是来为陛下祝寿献艺的,还不快些让我们一饱耳福。”东洛使臣满脸笑意地催道。

    “在下知晓了。就弹一曲《钗头凤》如何?”说话的同时,已经一钩一挑弹了起来。

    “这曲子太凄切,换一首吧。”宁绝淡淡打断他,神色自若。

    “在下只会两首曲子,这一曲不行那就只能换另一首了。”墨行的声音里乍然填了一分冷意。

    他垂眸闭目,手中再起的已是截然不同的琴韵。

    琴声平淡深远,缓缓弹去,时而又略带铿锵振愤之音,如一副大椽挥就而成的笔墨气韵图,若不细心领略,自觉无味。

    仔细一品,抑扬顿挫,起伏虚灵,方觉其中有大漠孤烟金戈铁马,也有儿女情长,流水人家。

    曲调的最后一段,绵绵密密,曲中竟有剑意澎湃汹涌,涛浪雪藏。

    叶莲灯并未听过这首曲子,曲意深处与《广陵散》相和,但较之更加意境深远,指取古劲中,自有侠者大义。

    墨行弹了一刻有余,弹完了很久,依然鸦雀无声。

    叶莲灯只觉得他众剑藏于胸壑,比起宁绝,更是深藏不露。

    是昨夜那人吗?

    她击掌赞道:“墨先生当真不简单,敢问这是什么曲子?”

    墨行浅笑,并未过于在意“不简单”三个字,一双看得在场不少的随行女眷心花乱颤:“说是一曲,不如说是在下随性而作的曲目,拿不出台面的,王妃谬赞。”

    “可是由嵇叔夜的《广陵散》改编而来?”

    墨行淡淡地看着叶莲灯,眼中含笑:“原来王妃也是通晓音律之人,确实如此。”

    “非也,略知一二罢了。”

    作为盗版王妃,她自然要多了解一些有关正版的知识,而琴技则是澜炽拿首技艺之一。

    叶莲灯虽然没有半点音乐天赋,但是她贵在努力。

    澜炽离开前,偷偷藏了大量乐理知识和琴谱,这些都被漪澜殿翻了底朝天,想要寻找线索的她成功寻获。

    澜炽的字体相当娟秀,为她这个冒牌货做的准备很是充分,乐理知识从最简单的到最复杂的都介绍得巨细无遗,果真是有备而去。

    叶莲灯唇角一弯,继续道:

    “只是曲中多了征尘和剑意,墨先生许是向往大漠黄沙?”

    向往大漠里扬鞭驾马、行侠仗义的自由生活。

    墨行妖娆勾唇。

    “王妃领悟得如此透彻,可是亲眼见过大漠孤烟的景致?”

    “墨琴师,本王的王妃去过哪里,与你并无干系吧。”宁绝一直保持缄默不言,忽然开口,声如寒冰。

    与此同时,叶莲灯也答道。

    “未曾。”她没有理会宁绝,接着道,“但是一直想去看看。”

    “墨琴师,曲子奏完了,请上座吧。”

    宁绝不紧不慢地说到,语气不容质疑。

    “摄政王对王妃真是宠爱,硬要打断她与你之外的任何人的对话吗?只是究竟这是宠爱还是禁锢呢?”

    墨行忽然挑眉,慵懒却藏着锋利的眼神,依旧枕着琴一动不动。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话一说出,无异于触及了宁绝的逆鳞。

    “墨先生僭越了!”一句话厉声喝出,“本宫和夫君的事情确实与你毫无干系。”

    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这句话竟出自叶莲灯。

    最惊讶的是宁绝,她从未在人前人后给过他好脸色,更别提为他说话了。

    但是这样的反应却好似在墨行的意料之中,他魅惑浅笑一声,遥施一礼,抱起瑶琴悠悠走到宁绝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气氛凝固了那么一刹那。

    大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蓝色官服,相貌普通的男子喘着粗气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一名手持承盘的小厮。

    宁绝蹙眉。

    “见过摄政王,微臣是大漈碚县县丞,奉大漈君王之命护送一件贺礼来为顺承帝祝寿。”

    居然让小小县丞作为来使前来祝寿,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

    宁绝眯了眯眼,道:“派人呈上来吧。”

    因为墨行的出现,红装舞女们的舞曲被打断,她们在一曲舞罢后本是要送给各大权贵的,现在进退两难,只得立在殿内较为空旷的两侧。

    其中一名舞女身姿最为窈窕,许是想要出头,落个好去处,她离得那小厮又最近,当即接过小厮的承盘走上前。

    舞女红纱覆面,一双美眸明亮如雪。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那舞女经过男子身侧时,忽然抽出一把利刃,刀刀狠辣利落地朝男子刺去。

    “流寂,拿命来!”

    舞女的声音沙哑难听,是慕容涵秋。

    大漈的使臣本来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忽然间变了一个人。

    流寂静静看着慕容涵秋,手上动作不慌不忙,温文尔雅地周旋,见招拆招,只守不攻。

    让叶莲灯感到惊讶的是慕容涵秋。

    她虽然长着一张看起来很凶的冰冷苦瓜脸,但她的骨骼瘦弱清癯,并不像是习武之人。

    可是,她的招式招招毒辣狠厉,每一击的目标都是流寂的要害之处。

    慕容涵秋将匕首刺向流寂脖颈。

    后者明明可以打掉她的匕首,却顺势将她拉进。

    流寂唇角微抿,低伏在她耳畔,以一种在旁人看来极暧昧的姿势说了句什么。

    慕容涵秋一掌将他推开,另一只手同时利落地击出泛着冷光的匕首,正好击中流寂身后伺机偷袭的侍卫。

    侍卫顿时委顿在地,七窍流出森森黑血。

    叶莲灯觉得今后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清癯瘦弱的医女,太毒了。

    慕容涵秋仿若受了刺激一般,大笑一声,对流寂道:

    “不论是真是假,能说出这种话,你真是禽兽不如。”

    继而转身面向迎上来的侍卫,长袖一甩,侍卫通通疲软倒地,失去知觉。

    流寂则站在一旁为她对付其他的侍卫。

    本来互不相容的两个人,竟瞬间改变了立场。

    “他们是一伙儿的!那么那个琴师呢!”有的人已经察觉,但已经晚了一步。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一瞬间。

    叶莲灯的视线还未从慕容涵秋处收回,身子忽然一轻,她已被墨行抱在怀里。

    好香!

    “莲灯!”宁绝喊到,叶莲灯已忘了挣扎。

    墨行并没有制住她的穴道,只是只手将她紧紧搂住,力道温柔但不可抗拒。他的胸膛宽阔健壮,像极了梦里少年结实而温暖的怀抱。

    墨行的怀里有幽幽的莫名冷香轻泛,淡淡嗅入鼻息,令她没来由得感到安心。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不想也不可能挣开他,她直觉此人能带她出宫。

    “放开她!”宁绝厉声道,桃花眼里写满了极致的怒意,“你们不是大漈的使臣吧。”

    头顶传来轻浅的哼笑声,叶莲灯能够想象出他邪魅一笑的样子:“你才知道啊——心乱了吧,晚了!”

    宁绝本就已经慌了,他还故意拖长了尾音恶意地挑衅他,继续搅乱宁绝的心神。

    宁绝抽出长剑,每一剑都精准狠厉,招招刺向墨行要害,墨行以桌上铜质的杯盏作为武器轻松化招。

    每每看到“受制于人”的叶莲灯,宁绝便方寸大乱,逐渐落了下风。

    “王爷!方才下人来报,许多宫苑都走水了,火势越救越大,您快去看看吧。”

    为何会无端起火?

    叶莲灯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这把火是她拜托宁姝和碧儿替她放的。

    夜宴的事情宁姝早就告诉过她,她们等得就是这一天。

    夜宴这一天大量的人力都会聚在霁云阁这一方,其他的宫殿守卫相对薄弱,不至于伤及无辜。

    即便没有墨行流寂一干人等,叶莲灯也要趁大火逃走。

    月色深重,秋夜的寒风格外干燥猛烈,若是真的有一处着火了,势必波及一大片宫苑。

    墨行看着他不甘的神情,露出一副解恨的笑容:“摄政王,这你又该如何是好?”

    慕容涵秋叛变,大片侍卫被她的迷药放倒,她也已经和流寂一起逃出霁云阁,以他们的身手,短时间内再寻回他们已是不可能了。

    宁绝攥紧拳头,痛心地看着失神的叶莲灯,踌躇片刻后终于垂下了手中宝剑。

    “让他们走。”

    大殿内已经乱作一团,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人们都想着往外逃,忽然看见殿门外一个黄衫少女冲了进来,来人竟是他的胞妹宁姝。

    她甫一进来便激动地大喊,叫的却不是同胞兄长的名字:“邢墨哥哥!”

    宁姝看着抱着叶莲灯的红衣男子,一双美眸里流光熠熠。

    “邢墨哥哥,你终于来了吗?真得是你吗?”

    宁绝陡然色变。

    他是邢墨?竟然是他?当年的邢墨?他不是应该死在西岐了吗?居然还活着!

    邢墨闻言,浅笑着朝宁姝眨眼示意,依稀可见少年时的调皮模样。

    他随后看向竭力镇静下来的宁绝,施施然道:“邢墨应故人之约特来造访,方才那一曲琴音略算薄礼,还请笑纳。”

    怀里的叶莲灯一怔。

    不是墨行吗?怎么又叫邢墨?

    好陌生的名字。

    邢墨将她埋在怀里,施展轻功离开了霁云阁。

    忽然头顶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只是这一次,你可不要再乱扯我的腰带了。”

    叶莲灯耳根一红,不知道埋在邢墨怀里的脸该往哪儿放。

    嗯,继续埋着吧,装死才是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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