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套检查彻底做完,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本来只请了一上午的假, 还不得不在中午的时候打电话回去申请延长请假时间。
褚年坐在医院候诊区, 觉得手和脚都是冰凉的, 肚子里之前吃的东西按说应该已经消化了, 他却觉得凝在了自己的腹部。
当然, 那也可能是盘踞在他卵巢里的那个囊肿。
他的眼前一时是余笑当初做完手术之后的苍白脸庞,一时是彩超图片上的斑斓,一时又是医生建议他做腹腔镜的样子。
腹腔镜他到底没做,因为当他听说要在肚子上扎个眼儿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虚, 最后医生是采取了别的方式为他做的检查。
这对他已经是足够的惊吓了, 谁能想到自己在怀孕之外,肚子里还多了个别的东西呢
坐在他旁边的余笑妈妈表情木然,褚年觉得她也是被吓到了。
“是这样的,对于你这种情况,我们有两个解决办法,第一个是暂时放着不管, 等到你生孩子的时候选择剖腹产,到时候一并切掉,因为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你这个卵巢囊肿并不是恶性的”
听见这句话, 褚年长出了一口气。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但这并不代表就没事, 我研究了一下你之前的病灶位置, 是位于子宫的侧后方, 病例上说你之前的囊肿是多个囊肿, 最大的直径是五厘米,我认为你之前那次流产就是卵巢囊肿压迫了子宫导致的,可能一开始检查做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囊肿。”
“如果现在对你的新发囊肿我们暂时不管,是否会再次压迫子宫导致流产,不好说,因为这个位置真的不太好另一种做法就是尽早进行腹腔镜手术,利用设备抽掉囊肿里的积液,再注入无水酒精进行冲洗,让囊肿彻底干瘪,这种做法风险小,对人的损伤也小,你之前也做过,具体流程都知道,你可以考虑一下。”
褚年真心想选第一种,无视肚子里的那个“包”,一直到生孩子的时候让它当另一个附属物一般取下来,也许、也许这次不会挤到子宫呢。
他褚年怀的孩子,肯定健健康康直到被生出来。
“医生,我们想手术,您看看怎么安排一下”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转头看见了余笑的妈妈,她的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臂,紧紧地。
“妈我”
“这个手术你必须做”余笑的妈妈死死地盯着他。
“妈医生”
“这个手术你必须做为了孩子你也必须做”
褚年曾经感叹过余笑的手指在结婚后变得纤细,肉感全无,她的手大概就是遗传自她的母亲,有力的指节外面仿佛只包了一层薄薄的皮,像是被单薄棉布包裹的钢钳,死死地抓着他。
“你要是不做,这个孩子没了,责任你担得起么”
说实话,余笑的妈妈有点吓到褚年了。
他有些茫然又害怕地看着自己的丈母娘,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妈,做这个还要住院请假,我现在的工作”
“你从前都能做你从前能做,你现在也得做”
褚年想要后退,却还是被余笑的妈妈牢牢地抓着。
没有再看他,余笑妈妈转头看着医生说
“医生,想要安排手术需要怎么做我想尽快让他尽快手术。”
褚年慌了。
“妈,我工作那边马上就要跟人谈合作了,我不能这个时候做手术啊我为了这个项目都忙了半个月了”
余笑的妈表情几乎是凝固的,只说“项目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大的项目”
这话让褚年难以接受,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余笑妈妈态度的转变,亲妈一夕之间成了“后妈”,还是带着墨镜来的那种,对他而言,这冲击力不亚于他肚子里突然多出来一块东西这个事儿。
“妈你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怕你把孩子给折腾没了,你之前没了一个孩子你是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你不用跟我较劲,你要是不做手术把囊肿拿了,我就告诉我亲家,我看他们会来怎么说我管不了你也有人能管了你”
听着这话,褚年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
“妈,妈你别这样”
“做手术,立刻预约做手术”
接到自己母亲电话的时候,余笑的第一反应是褚年的产检出了什么问题。
却没想到第一个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却是“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从没陪你产检过”
余笑愣了一下,两秒钟后,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
“妈,检查还顺利吗”
她妈的声音猛然拔高到了尖利的程度“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没陪你产检过”
“是。”
知道怀孕的时候已经怀孕六周了,在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他们决定结婚,因为余笑的身体和褚年刚刚开始工作的情况,两个人的婚礼都办得简单,找了个婚庆公司买了个套餐,在一家酒店请了十几桌,从婚纱到“钻戒”全是租的,敬酒时候穿得旗袍是花了三百块从网上买的,到了之后发现略肥大,还是傅锦颜找了她朋友帮忙改。
等好不容易结婚了,褚年说自己之前忙着筹备婚礼,工作上进度被落下了不少,余笑就说
“你努力忙工作,家里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
再说了,产检又哪里需要人陪呢
可后来孩子没了,错也都是余笑自己一个人的。
“你、你当初流产,也去了医院,你后来流产没有流干净,又住了医院,卵巢囊肿手术,还是住院你在医院来来回回得跑了十次把,你告诉我,褚年陪过你几次啊他陪过你几次他陪你做过检查吗他给你送过饭吗他知道你到底都受过什么苦吗”
尖锐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声,像是开了血槽的刀,扎进人的心里,血就奔涌了出来。
余笑稳定自己的声线,慢慢地说“妈,你别这样。”
“他陪过你什么你告诉我”
“妈,他是陪过床的。”
可陪床之外呢
余笑并不想去回忆那些时光。
没有意义了。
她妈妈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你们刚结婚你们才刚结婚,你住院他都没有一次请假陪你么余笑你不用现在跟我装这个样子,他在外面有女人是现在的事情,你、你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才刚结婚他就连你检查都不陪了”
“妈,你别这样。”余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了。”
“我别什么我别这样我怎么就把你教成了这么个样子啊余笑你告诉我,妈妈是哪里教错了你,你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吗他刚结婚的时候就不干人事儿啊你都不告诉我我还看他人模狗样天天把他当个好女婿,啊余笑,你告诉我,你告诉妈妈,妈妈到底是在哪儿把你教错了受了委屈你是不知道啊还是不会哭不会闹啊你是傻的吗”
手机旁的嘴唇抖了抖,余笑闭上眼睛又睁开。
她妈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和很多的声音伴在一起。
“你看看你,菜都做不好,也不怕褚年爸妈嫌弃你。”
“褚年,余笑从小是独生女,被她妈惯坏了,你遇事儿别让着她。”
“褚年刚开始工作,你得多顾着他知道吗”
“怀孕了也别娇气。”
“余笑,你可别学外面那些女孩子,也别学你妈,你看看,遇事大呼小叫,哪里有当妈的样子”
“行了,这样儿可别让褚年看见,别让他嫌弃你。”
“都嫁人了,可不能娇惯自己,别给你爸妈丢脸。”
是呀,受了委屈要会哭会闹,要知道自己是受了委屈。
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活了快三十年,真的没人教过我。
可褚年天生就会,在你们的眼里,他千好万好,即使是现在,即使是您知道他出轨的现在,不也愿意给他做饭陪他产检,仿佛在娇养另一个女儿吗
我不知道我被杀死的、碾碎的东西在哪里,可能,在你们的嘴里,在你们的脚下,别跟我要了,我给不出来
这样的话,余笑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于是牙根咬得死紧,就怕一张口,喷出的都是能伤了人的毒。
长长的静默,是她能给出的唯一回答。
在某个瞬间,余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更早之前的从前,那时候她妈总是对她不停地训斥,不停地尖叫,她想捂住耳朵都不敢,只能默默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她终究没有成为跟自己妈妈一样的人,却也没成为自己想成为那种人,那种能不被任何言语束缚的人,像一只鸟飞在没有阴云的天空。
遇到褚年之前,她在本子上写过这么一句话
“可能这一生,我竭尽全力地去奔跑,也逃不过一个巨环的包围,直到成为另一个环,只是更小、更小。”
现在,余笑想起了那句话,她想她不会成为更小的环了,于是这足够安慰她此刻死气沉沉的沉默。
女儿沉默着。
余笑的妈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质问自己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字的回答,最后,她终于挂了电话,仿佛筋疲力尽。
坐在家里的餐厅里,攥着手机,余笑的妈妈红着眼眶呆坐着。
大概过了几分钟吧,另一把椅子的影子从西边来,拉长到了她的脚下。
她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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