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开平三十一年, 三月。

    自前岁起, 太后便缠绵病榻, 久不能起身。过年时, 太后的病又有所好转。当时赵辅龙颜大悦,好好赏赐了一番太医院。然而谁曾想那竟是回光返照, 到了三月,太后常病于榻上, 至十九日, 还是崩了。

    太后驾崩时, 赵辅正在登仙台中修仙。

    赵辅修仙时不允许任何外人打扰, 他的登仙台, 自建立伊始,除了几位一品大臣、元帅, 只有王溱几人进去过。

    这一日, 赵辅盘膝坐在长明灯的正中央, 呼吸吐纳,运转周天。登仙台外, 一个太监打着拂尘, 冒着夜色急匆匆跑来。登仙台外守着的小太监一看, 暗道不妙, 这跑来的太监竟然是延福宫的首领太监汪棋。

    到这时,谁还顾及得上通报, 汪棋直闯登仙台,扯着嗓子扯着嗓子, 慌慌张张地喊道“陛下,陛下,太后起不来了。”

    赵辅睁开眼,先是看了汪棋一眼,接着迅速起身,赶往延福宫。

    皇帝守在延福宫整整一夜,天未曾亮时,太后彻底没了气。赵辅握着太后的手,呆呆地望着这个躺在床榻上、瘦若枯骨的老妇。延福宫中,哭声一片,无论真情假意,所有太监、宫女都哭着跪倒在地上。

    赵辅倒是没哭,他就这般一直望着太后。

    过了小半个时辰,这些太监宫女就要哭不出来时,赵辅伸出手,唤来季福。

    “太后走了”皇帝开口,声音略哑。

    跟了赵辅这么多年,季福见到他这番模样,也是心中动容。他哭着道“官家,太后驾崩了。”

    赵辅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接着痛哭出声。

    当夜,宫中响起了哀钟,钟声震天,敲了整整八下。

    六王爷赵敖被传唤进宫,他走进延福宫,只见宫中早就没了任何太监宫女,只有赵辅一个人守着床榻上崩了的太后。赵敖看到太后,眼眶一红,这也他的生身母亲啊

    “母后”

    太后驾崩,举国服丧,辍朝五日。

    百官都披麻戴孝,为太后祈福。皇帝更是留在延福宫中,为太后默写经书。景王赵敖是唯一还活着的王爷了,他也是赵辅的嫡亲弟弟。他陪着赵辅,在宫中一起默写经书。

    入了夜,赵辅受不住先睡了,待他半夜醒来,只见赵敖还伏案桌前,抄诵经文。

    赵辅在一旁看了许久,赵敖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看过来。景王立即起身,行礼道“见过皇兄。”

    赵辅摆摆手“说这作甚。”

    赵敖眼眶湿润“皇兄”

    赵辅拉了张椅子到赵敖的书案前,他很久没有和赵敖这么亲近地说过话了。他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大多与太后有关。

    赵辅“孝敬皇后那时深受帝宠,你怕是不知,母后生你当夜,原本已经找了唤来了先帝,因为孝敬皇后突感风寒,身子不适,先帝便去清宁宫找了她。母后原本已经用尽了力气,生不下你了,但听宫女说了这事,她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将你生了下来。”

    赵敖“孝敬皇后待你我极好,皇兄,我不知竟然还有此事。”

    赵辅笑了“与孝敬皇后无关,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么”

    赵敖低头不语。

    赵辅敢说先帝坏话,但他却不敢,因为他不是皇帝。

    赵辅又道“还记得你六岁时,那年朕九岁,赵璿带你我兄弟二人去京郊打猎。”

    听到这个名字,赵敖眼皮一跳,不敢喘气。

    “赵璿给朕猎了一只小鹿,给你猎了一只小兔。如今想来,先帝喜欢赵璿并非毫无理由,他是孝敬皇后唯一的皇子,又聪慧睿智、孔武有力,十二岁便可拉动五石的大弓。那时你时常跟在他身后,唤他一声太子哥哥,似乎忘了朕才是你的亲兄长。”

    赵敖惶恐地站起身,就差跪下了,他颤抖着说道“臣弟从未这样想过”

    赵辅看着他惊慌的模样,却是伸出手,笑道“诶,坐下吧,瞧你慌什么。那时,谁不喜欢赵璿,朕也喜欢他,朕也和你一样,总是每日巴巴地守在含象殿的殿门口,日日夜夜地往西看,想着赵璿何时能从清宁宫过来,带朕去玩耍。”

    赵敖不知所措,赵辅看他这样,心中轻蔑,又觉得叹息。

    他忽然不知道该对赵敖说什么。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那些曾经的兄弟,有的被他亲手射杀、钉死在宣武门的宫门上,有的被他设计“重病”,在病榻上一命呜呼。赵敖蠢,蠢到他都不想设计这个傻弟弟。可如今,太后也死了,他只剩下了赵敖。

    如果太后还在,听了他今日这番话后会对他说什么呢

    赵辅想了会儿。

    半晌后,他起身,淡然地说道“继续抄经吧。”

    这才是赵敖最熟悉的皇帝,他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皇宫中,一片低低的哭泣声。嫔妃们为太后流泪痛哭,太监宫女们也哽咽长泣。

    到了宫外,百官们也身穿丧服,为太后服丧。

    左相府中,左相纪翁集正拿着一封信,细细地看着。过了会儿,左相夫人将做好的浓汤端进书房,左相与夫人相视一笑。

    纪相握住夫人粗糙的手,笑道“夫人辛苦了。”

    纪夫人语气温和地道“可是伯安的信”

    “嗯,是伯安的信。他刚到秦州便染上风寒,断断续续,到如今才好,所以这才写了信送来,叫我安心。”纪翁集道,“便去睡吧,莫要累着了。”

    纪夫人道“也有些睡不着。去岁我与其他诰命夫人一起进宫去见过太后,太后和善可亲,待我们极好。未曾想,这才不到一载,太后便不在了。”

    纪翁集“有人比你更加睡不着。”

    纪夫人“哦”

    纪相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纪夫人一瞧见便知道,这是丈夫要打趣自己。她仿若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娇羞地轻轻靠在纪相的肩上,轻声道“你倒是说与不说”

    纪翁集还是没有回答,他悠然道“人做了事,无论好事恶事,他最畏惧的并非人人皆知,而是再也没有与他一同经历过那些事的人了。”

    纪夫人听得一头雾水。

    纪相长长叹了一声气“我夜观星象,恐怕过几日还得辍朝,夫人得准备好这几日的餐饭了。”

    皇帝为太后服丧,于是辍朝五日。谁料五日期满,赵辅忧思过重,也跟着病了。

    这一放假,就放了足足半个月。

    唐慎远在幽州,自然不知道这些事。不过太后的驾崩还是对他们这些外地官员有了影响,原本幽州府尹设宴要接待唐慎和苏温允,突然出了太后驾崩的事,大宋官员谁还敢摆宴庆贺

    到了四月,幽州府尹季肇思才在府衙,设宴款待了苏温允和唐慎。

    幽州府尹是四品官,可季肇思这个四品官,混得甚至不如当年还是五品起居郎的唐慎。他既不属于幽州大营,又和银引司没有瓜葛。原本幽州没有建立银引司时,季肇思需要讨好的就一个幽州大营,如今又多了个银引司。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到苏温允和唐慎,季肇思满脸堆笑,道“下官季肇思,见过工部右侍郎大人,见过中书舍人大人。”

    苏温允和唐慎一起坐下。

    季肇思为二人满上酒,苏温允低笑了一声,道“等季大人这顿宴席,我可等了许久了。”

    闻言,唐慎看了他一眼。

    季肇思眼珠一转,道“下官早就想宴请二位大人,只是事出突然,太后驾崩,下官伤心不过,所以才没了此番心思,一心只想为太后服丧。”

    苏温允和唐慎,两个都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季肇思说得滴水不漏。他没想过让这二人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只要这两个祖宗别随口只一句话坑了他,他就心满意足。

    宴席上,季肇思热情招待“二位大人都没来过幽州,听闻唐大人还是姑苏人。这南方的美食与我们北方不同,幽州的美食与其他北方更是不同。您请尝尝这只烤全羊”

    唐慎看着烤全羊,望了会儿,喃喃道“师兄挺喜欢吃这个的。”

    季肇思双目一亮“王相公喜欢吃幽州的烤全羊下官竟然不知。前几年王相公来过幽州,只是王大人一直忙碌,下官未曾接见,始终引以为憾。”

    苏温允不屑道“唐大人倒是对王大人了解深刻。”

    唐慎看了他一眼“我与师兄感情甚笃。”

    苏温允意味深长地讽刺道“感情甚笃,是何种感情呢说来,王大人今岁似乎已经二十九,至今未成家啊”

    唐慎心中一怒,搁了筷子,冷冷道“苏大人,在人背后血口喷人,可不是件好事。”

    苏温允冷笑道“血口喷人那可未必。”

    季肇思惊恐地睁大眼,只见苏温允也搁下筷子,与唐慎争执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讽刺对方。到最后,这顿饭双方不欢而散。临走时,苏温允对季肇思道“季大人,宴席甚好,只是宾客不佳。”说完,拂袖离开。

    唐慎道“季大人,先行告辞了。”

    两人各自离开后,只留下一个满脸懵逼的季肇思。季肇思急得头都大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两位大佬为何要在自己的宴席上当众吵起来。

    “难道说,传闻是真的苏斐然和唐景则向来不和,王党和苏党是敌对唉,早知我就不同时宴请他们二人了但是要是先宴请了其中一人,另一人是否会对我敌视相待”

    季肇思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做府尹难,做幽州的府尹,难上加难

    入了夜,唐慎屋中一片漆黑,门外,卢深抱着长剑守在外头。

    唐慎今晚回到驿馆后,便对卢深道“今夜本官喝醉了,卢将军,麻烦你为我守夜。”

    卢深气得双眼瞪得滚圆,可他无可奈何,只能为唐慎守门。

    黑夜静谧,星子三两。

    卢深半阖着眼,微微打鼾。忽然,他听到一阵微弱的窸窣声,卢深倏地睁眼,看向发声处。不过多时,只见一只老鼠从花木中窜出。卢深看了会儿,再次闭上眼。下一刻,他突然拔剑,刺向来人。

    穿着暗色衣服的苏温允脸色一变,侧首躲开这一剑,这把剑斜斜地劈断他额边的头发。

    苏温允厉声道“放肆”

    卢深自然认识苏温允,但他向来不喜欢这些文官,就当作没认出来,继续要杀了苏温允。

    这时唐慎打开门,道“不必打了。”

    卢深冷哼一声,收了宝剑。

    唐慎道“卢将军,你一个人去井边为我打些水,我要洗漱。”

    卢深冷漠地扫了唐慎一眼,转身就要去打水。这时唐慎道“我要你一个人去,只允许你一个人,且不允许被他人发现。”

    卢深脚步顿了顿,接着继续走。

    他的身后,苏温允进了唐慎的屋子。刚一进屋,苏温允发难道“唐大人真是妙啊,明知本官今夜会来,派了一尊瘟神在门外守着”

    “卢将军是被派来保护下官的,下官派他在门外守着,有何不妥”

    “唐景则,你这是明知故问”

    唐慎面色一冷,他一拍桌子,愤怒道“苏温允,你演戏便演戏,为何拿我师兄做引子我师兄与你向来政见不合,但你不可诋毁他的清誉哪怕他如今不在这,我也不允许你在我面前,胡乱编排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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